顾横之侧头仰看他,眼睫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在此时开口。
贺今行回以安抚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走出抱朴殿,正好碰上取了令牌出来的何萍。
几人同行一段,于端门南楹分开。
何萍带着两个小内侍去乐阳长公主府,忠义侯正在府上,便先行拜见。
忠义侯听说他们的来意,搁下手头事务,道:“公公稍坐,本侯去叫他出来。”
他找到顾莲子的时候,后者正倚坐水榭栏杆,望着池中成片的莲叶发呆。周围一个侍从也看不见,唯有银环盘在他肩臂上,不时吐一下舌尖。
哪怕禁足早已解除,少年除了必要的事,不再热衷出门游乐,也自然地和从前一块儿跑马打球的纨绔们断了来往。
嬴淳懿先说皇帝有召,然后说:“上午你该去的。毕竟你兄姊都不在,晚了方子建半个时辰才到,你去了也碰不上他们。”
顾莲子茫然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郁色,“方子建故意的?”
“未必。”嬴淳懿走到他身旁,看盛放的莲花,“他实打实地给你兄长请了功,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落人口实。”
“不是方子建,那就是陛下的意思了?”顾莲子豁然起身,攥紧双拳。
嬴淳懿注意到,拍拍他的胳膊叫他放松,“他现在召你,就算是好事,也未必真有好意。你愤怒伤心都没有关系,但最好别叫人看出来。”
顾莲子长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去打整好仪容,跟内侍进宫。
他们刚走,谢灵意就上门,屏退侍从,向忠义侯耳语道:“方子建派他手下传了口信,想见您一面。”
忠义侯思索一刻,摇头道:“方帅现在炙手可热,门庭不会冷一刻,本侯就先不去凑热闹了。过几日尘埃落定,再见不迟。”
“那我请他们稍安勿躁。”谢灵意对此事的看法相同,只是仍有些犹豫,说:“侯爷,属下还是认为,我们可以多加尝试与南方军合作。有顾莲子在,不是毫无机会。”
“本侯不是没有找过顾元铮,结果你也知道。”忠义侯道:“顾氏世代盘踞南疆,与宣京之间山高路远,皇帝是谁对他们可有什么影响?只要这天下还姓嬴,只要他们不出剑南路,那就会永远地相安无事下去。而方子建是新晋的总兵,要和西北军争夺边境的地盘,在朝中也没有根基,正是亟需助力的阶段。与哪边更容易合作,你应该明白。”
谢灵意说:“属下觉得方子建不好,就在于他根基浅薄,未必能对您产生多少助力。要打动顾氏是难上许多,但回报肯定也会丰厚许多。”
这个道理,忠义侯不是不知,但是……他凝眉道:“且看今日莲子进宫,有什么说法罢。”
顾莲子一路上思绪纷杂犹如一团乱麻。他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顾横之,他听到顾横之被排挤被冷待,他应该感到快意才对。然而事实上,他没有丝毫愉悦之感,只有完全的愤怒。
愤怒过头,他心中又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血缘终究斩不断,羞辱顾横之就像是羞辱他。
而皇帝并不在乎——不止皇帝,长居京城的大人物们一直旁观,也没有一个在乎。
眼看着就要到抱朴殿,走在前面的何萍突然停下转身,顾莲子差点撞到他,惊道:“你干什么?”
何萍掩着袖子,一指宫墙下盛水的大缸,“顾少爷,以水观面,可视仪表。”
顾莲子霎时意会,羞恼道:“关你一个太监什么事?”
何萍面色不改地说:“出宫时,小贺大人托奴婢照看您一二,现在奴婢提醒您,就算守诺了。至于这份好心是否被您接受,确实不关奴婢的事。”
顾莲子听说缘由,心中陡然被触动,鼻头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对着水镜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神色恢复如常,才去面圣参拜。
皇帝示意平身之后,顾横之主动喊他:“莲子。”
顾莲子只在进殿时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正眼看他,此时盯着御座下的台阶说:“叫我‘常明’吧。‘知常曰明’,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常明”吗?顾横之才知道这个表字,轻轻“哦”一声,面朝皇帝抱拳道:“末将谢过陛下对常明的关照。”
明德帝摆摆手,语气轻缓:“这孩子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看他就和看淳懿一样,都是朕的亲子侄。朕如何能不上心?”
而后看着顾莲子,“朕叫你来,是因为你母亲近年多病,病中时常思念你,你兄长想让你回蒙阴探亲,你可愿意?”
回蒙阴,回家吗?
顾莲子眨了眨眼,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召见他,是为了问他这样一句话——他下意识的,竟然觉得可笑。
他当然想回去,白日里发呆想,夜里做梦想。可他记不得他娘的模样,同样也记不起家乡的山水,日思夜梦皆是一片模糊。年岁越长,他就越像是把感情寄托在了虚空,没有一点可以深入落脚的地方。
现在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就像指着一道无底的深渊,问他要不要跳下去。
他当然无条件地愿意跳下去,可稍一细想,又不敢跳。怕这深渊也是幻障,他一纵身,就碎了。
日后不止更难归家,还要牵连到他抱病的娘。
他只觉自己眼眶发热,想起自己特意擦干净了脸才进来的,便死死咬住唇肉,把泪意憋回去。而后弯曲左腿,再跪右腿,答:“陛下,我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