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不成,你们和这个孩子,离开京城,替我活。
答应我。持鸳,答应我。
持鸳肝肠寸断,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和她的小姐分开。
可新生的婴儿血淋淋地在她怀中,小小的嘴巴不断翕张,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小姐所中的剧毒蔓延到了孩子身上,她把自己护命脉的真气都渡给孩子,让我们从地道出府。她说她和一名剑客约定过今晚亥时见面,对方很快就会来,正好可以接应我们。至于其他的,她都安排好了。”
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小姐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小姐早就打算好,用一条命或者两条命,终结那一场盘亘已久的风雨。
“那她呢?念念她……”谢延卿忍不住问出声,问罢又怔然。
他知道结局,自然能推出女儿的选择。
持鸳不忍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带着小姐的血书和小主人逃出秦王府,就遇到了那个剑客,他的名字叫作‘飞鸟’。”
“飞鸟师父问我,京城之外,还有谁可以信任。我想来想去,只有出嫁到遥陵的三小姐。我们就一路南下去遥陵。”
谢延卿浑身发冷,僵硬地问:“阿朝是念念的孩子,那烁烁的孩子呢?”
持鸳垂首道:“我们找到三小姐的时候,她已经听说了大小姐的死讯,因此伤到胎儿,诞下来也没能活成。”
谢延卿听罢,按住心口,上半身如同被抽去脊梁骨一般,一寸寸塌下来。
当年她们姊妹先后有孕,消息送到老父亲这里,本以为是花开并蒂的大喜事,然而,然而。他揪紧胸前的衣裳,老泪纵横,“先帝啊,我谢家何时负了你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持鸳转过身,抬手捂住了半张脸。
一时俱是无语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响起谢延卿的声音,他问:“殷侯可知道此事?”
持鸳点头。
谢延卿呆坐片刻,又问:“那阿朝,也知道自己的身世?”
持鸳一滞,心中酸涩再次上头,赶忙拿帕子擦了擦,强忍着说:“他离开三小姐进京那年,我和飞鸟师父,一起告诉他的。”
“阿朝是四十二年生的,进京那一年就是六岁。”谢延卿神情放空,在回忆中问:“是烁烁要求的?”
持鸳没答话,默认了。
谢延卿了解三个孩子的个性,意料之中才更加难过。逝去的永远留在心里,还在世上的同样让人挂心,他问持鸳:“你说他现在是叫做‘贺今行’,对吧?”
他对这个名字算得上熟悉。天化十五年的状元郎,曾随钦差下江南赈灾,知任边境小县,战时守城三月与百姓共进退,后孤注一掷枭首西凉太子……不论放到哪朝哪代都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他从前听说这些事迹时也曾赞叹过,如今忽然得知就是自己的外孙,他百感交集,唯有慨叹:“好,好啊,好孩子。”
没辜负他亲娘姨母及诸位亲长的一片苦心。
持鸳起身说:“身世事关重大,多一个人知道,所有知情人便都多一分风险,故而当年三小姐才决定瞒着您。等小主人长大之后,既不知该怎么告诉您,又怕告诉您反而牵累到您。如今他让奴婢代他向您坦白,一定是别无他法,不得不通过这件事来取信于您。他要问您的事,一定也是十分紧要之事。”
她躬身一礼,再道:“恕奴婢僭越,也在此请求您,不要隐瞒。”
谢延卿拿起信纸,举到眼前对着光再次细细地看,半晌,长叹一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当年秦王战死叶辞城的真相,为了还我一双儿女一个清白与安宁。然而往者不可谏,找到真相也无力回天。谢家的门楣还要延续下去,我只能就这么算了。现在知道念念还有一点骨血在,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朝廷为赈江南洪灾,欲将充没的柳氏大船变卖,最后张文俊挑中苏宝乐,确是由他授命。而他这么做的原因,要从开复回京没多久,就找上门要与他合作的女孩子说起。
南越使臣在驿馆遇刺那一日,他载那个西凉人一程所换来的战报,就是这个女孩子给他的回报。
战报没有任何问题。
而那个女孩子叫作“景书”,寄居在傅家,似乎能指使漆吾卫。
是你的血亲。
贺今行看到这里,再一次想起那年三月三。他以贺灵朝的身份去荔园赴宴,送出去一颗绿松石,得了一匣海棠香丸。出来,便遭遇一场截杀。
他不惊讶是傅景书做的,甚至早有所感,只是潜意识里不愿相信。
他幼时居稷州,相熟的人不过五六;后来进京,更不敢轻易与人交往。兄弟姊妹于他,最真最近的形象就是贺长期。
但大哥和他,实则并无亲缘。
他伸指在桌头的陶罐里沾了一点清水,按到信纸上化开那两个字,才点燃灯烛,将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