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是个买来的丫鬟,晋中大旱的时候,她一大家子饿死了多半,爹爹拖着弟弟和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卖了女儿养活儿子。溶月那时候小,一头觉得离了爹爹自己孤单,一头又觉得弟弟是家里的香火所在,自己被卖也是应当,所以死心塌地地跟着主子,只当是救命恩人。
此刻,她自己有些害怕,犹自担心凤栖害怕,拉过一件褙子给凤栖披上,嘴里说:“夜里凉起来了,娘子还是要当心身子骨。其实上了路就不赶。要是刚刚在官驿打尖儿住下也好的,这么晚往城里赶,直叫人瘆得慌……”
凤栖不耐烦地说:“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早一点到京师都是好的!得亏你还寻思着臭烘烘的官驿!我宁可嗅这山林间的气息。”
溶月觑了觑凤栖,见她脸都板起来,知道是惹不得了,终于闭上嘴不说话了。
但心里仍然忍不住激动地想:也是,进了京,晋王家就要飞黄腾达了。自己一个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女儿,竟也有机会到闻名遐迩的京师看一看热闹!听说京师并无宵禁,即便是半夜都热闹得紧,花市灯如昼的景象,大概也只有夜晚感受得最绚丽。
突然,御夫一声尖锐的“吁”,猛地把马勒住了,前马一声长嘶,蹄子都扬了起来。车子里的两个人自然也跟着遭罪,几乎是整个人往前一扑,差点撞着车门上。后队跟着的车马也跟着勒住,一阵人喧马嘶,而后是骂骂咧咧。
凤栖眼疾手快扯住了车帘,才没有撞着车框上,但那云锦帘子却被她撕开了一条口子。
“怎么回事?!”她问。
溶月则是结结实实撞了头,揉着额角,一把扯开车帘怒声问御夫:"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御夫委屈地说:“前面好像是个人。”
溶月探头看了看,沙土的小路上,不远处隐约是个人卧着,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
凤栖冷冷道:“是头野鹿吧?这样荒僻的地方哪里钻出个人来?即便有人,估摸着也是个醉汉。哼,躺倒在路上,大约也是不想要命的,踩过去也就踩过去了。”
说是这么说,队伍已经停下来了,断没有再踩过去的道理。凤栖把扯开口子的帘子一放,寒声道:“着人看看去。”
头车后面,是晋王府护送郡主的庄户家丁,顿时有两个提着鞭子走过去,先定睛看了看,回头喊:“确实是个人。”
接着踢两脚,骂道:“噇了多少黄汤?还就地躺着呢?起来!”
那人吟哦两声,不知是不是酒还没醒。
家丁远远地请示郡主凤栖:“娘子,怎么处?拖到林子里么?”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鸟鸣、虫吟,以及隐隐的狼嚎从密林间传出来。
凤栖今日动了恻隐之心,说:“拖林子里,明日大概就剩一堆白骨了。想法子把他弄醒,叫他赶紧地滚吧。”
家丁应了一声,又踢了那人两脚,听他只是呻。吟,却不起身,于是解下腰间水囊,把凉水对那人兜头一浇。
那人喃喃地似乎在说什么,家丁用鞭杆敲了他两下,凑过去听了一会儿,然后疾步到凤栖车前,单膝点地汇报道:“娘子,这个人好像受伤了,半晕着,嘴里一直在说:危险……这条路危险,其他话问了也没反应。”
凤栖在车里听着,眉头蹙着,一会儿说:“真的假的呀?把他拖到装箱笼的车上捆着,喂点凉水弄醒了,然后着人问话,若是匪类,只管打着问。到京师之后,直接送到府尹那里,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家丁们拖人,捆成粽子似的抬着。
抬过凤栖的车旁,凤栖从绡纱的车窗帘里看了那人一眼。
看不清眉目,只觉得是挺修长的身子。身上飘传来松烟冰片的气息,夹杂着一些血腥味。凤栖不由看地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到处黑沉沉的,黑沉沉的泥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
凤栖放下窗帘,等听见后车的马也套好了,方始对溶月说:“这个人确实受伤了。”
溶月"啊?”了一声然后说:“不错呢,刚刚小乙也这么说。”
凤栖斜瞥了她一眼说:“我不是因为小乙他这么说,是我闻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回忆着那松烟冰片的气味,缓缓有道:“应该是个读书人吧……好像是太学里常用的墨锭。”
溶月笑道:“娘子灵敏,奴是一点都没闻见墨锭气味。就是觉得这林子里有点青腐气。”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子里是有青草、蘑菇、野花各色的气息,雨后的泥土传来土腥味。这样自然的味道即便算不上好闻,也叫人无法生厌。但刚刚那个人身上飘散过去的血腥气,却令她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