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娘娘祭在即,水上人暂且无心垦荒,田地分清后的几日仍像从前一般在海上劳作,区别只是心境变了。
过去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海上生,海上死,活着时为了买船而攒钱卖命,好赚得新船留给身后儿孙。
现如今眼前突然多了条岔路,指向一处过去从未想过的终点,已买了荒田的人心里激动之余却也是喜忧参半,余下仍在观望的则各有心思。
有些老顽固仍觉得这是胡闹,还有些人则是和家里人商量不拢。
白水澳,倪家船。
倪五妹这日来月信,肚子不舒坦,故而收工得早,她撑着艇子从码头回来,靠岸时看见自己两个哥哥不知何时都来了,正聚在船头说话。
自从她和离回了娘家,一直是和爹娘同住一船,经营横水渡换来的银钱交一部分做家用,余下的都自攒着,想着等以后年岁大了,也学着村澳里孙阿奶那般,买一艘旧船独住。
家里孩子四个,她是老幺,得名五妹,今日过来的是大哥和三哥,她二哥是哥儿,生下来没养住,两岁上头就没了,四姐有孕在身,月份大了,最近不怎么出来。
大哥和三哥早就各自成亲生子,分出去住,因爹娘这边有她就近照料,所以兄弟二人并不常过来,倒是两个嫂嫂基本隔一日会来一趟,送些自做的吃食。
她以为他们是来说过几日去平山岛赶庙会的事,两步跨到住家船上,一边摘下头顶藤笠一边道:“大哥二哥怎过来了?可是有事?”
又拎着在乡里买回的豆干子和青菜,给正操持晚食的娘亲送去。
倪大哥跟上来,同倪五妹道:“阿五,听说你也打算去千顷沙那边买荒田?你可不能糊涂!”
倪五妹顺手把藤笠往舱里柜上一搁,抬眼看他,“这是听我嫂嫂说的?那大哥你倒说说,这怎么是糊涂?”
倪大哥语气着急道:“谁不知现今在村澳里张罗此事都是钟家人,咱们里正看不惯,觉得钟家人心术不正,眼红里正位子,你又不是不知,你若是去跟这个风,咱们这一房以后如何在村澳里抬得起头?”
这时倪三哥也进来,他性子不像倪大那么急,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不赞成,就连倪老爹也说,让倪五妹别琢磨这事。
“咱们倪氏一族靠着坐稳里正位子,年年得的好处不少,你若是嫁出去的姐儿也就罢了,偏你现在和离回了娘家,你但凡姓倪,就仍是倪家人,你做这事,等于打里正的脸。”
“不说你平日撑艇子,会不会有人趁机给你些不痛快,咱们家若是因此被族里孤立,你让你大哥、三哥如何出海,如何糊口?”
倪五妹深吸一口气,面带不忿,又强忍了半晌,尽量平静道:“要我说,老族长这个里正位子做成什么样子,大家都瞧得见,钟家只是人多势众,腰杆硬,敢明里暗里开这个口,你们当别家不惦记那个位子?不想把是非不分的里正扯下台去?”
倪老爹听她越说越没谱,伸手拍桌道:“你是要反了天了!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姓倪?你当你最早去做撑艇子,没受族里人关照?你现在和老族长对着干,你看族里人要不要骂你!”
倪五妹咬了咬牙,“我知你们忌惮族里的眼光,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今钟氏一族已替咱们探了路,衙门不仅允许置田种稻,划地盖屋,还免了粮税,且丰收之后另有嘉奖!那可是朝廷的大官当着几十号人光明正大说的,总不会作假!”
“他们都说,等到在岸上有了田地、屋宅,那和陆上人又有什么两样,说不准到时衙门会松口把咱们的贱籍改掉,翻身做良民!海边能用的荒滩就这么多,谁先去谁就能占便宜,要真是因为里正的话错过了这等机会,你们当真不后悔?”
她扭头看向大哥和三哥,直接问道:“我横竖已和离,和婆家彻底断了往来,不会再有子女,可大哥三哥你们呢,你们就甘心孩子们仍和咱们一样当这最下等的贱民,到了乡里、城里都要被人瞧不起?”
倪大和倪三抽了抽嘴角,明显有所动容,可他们都是要和族人结伴出海讨生活的,当中还有里正的亲儿孙,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
倪大哥无奈道:“比起将来的事,只能先顾好眼前的事,要是真像你所说,那也不必赶这一时,说不准再过几年,朝廷正式下令,要家家都如此,那时老族长肯定会松口。”
倪三哥也道:“是啊,而且就算朝廷说有嘉奖,那前提不也是丰收,几个水上人会种田?说不定钟家人还会赔个底掉!咱们即便有心,不如也再观望一年,若这咸水稻真的能种出来,再去买田也不迟。”
倪五妹冷笑一声,“说来说去就是一个‘等’字,到那时甚么都晚了,就算那时你肯去,怕是也只能捡人家剩下的地,届时给你分些犄角旮旯的荒滩,每日撑船一个时辰去耕田,你难道乐意?”
倪大哥不快道:“阿五,你这就是犟嘴了,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去买田?”
倪五妹这会儿心烦意乱,她本就因为来月信不舒服,两个哥哥又冲到面前一顿聒噪,听得人直冒火。
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联想到得罪老族长一家后大哥和三哥兴许要在海上受刁难,侄儿外甥们或许也会遭排挤,便知这事的确莽撞不得。
怪只怪她姓了倪。
“这事容我再想想,看有没有不牵累家里的法子,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要是有,我一定会去试试看。”
倪三哥不禁嘀咕,“我是搞不懂你,你让我和大哥想想孩子,却也说自己不会有孩子,既不会有,那张罗这些做什么?现今的日子过得多好,你一个姐儿,就算买了田,难道能自己去耕种?你也没这力气。”
倪五妹无言地看他一眼,“难道人这一辈子只能为孩子儿孙活,就不能为自己活?你只当我脾气倔,反正我脾气素来如此,也不是头一日这般。”
至于买了田后怎么种,她手里又不是没有银钱,自己种不明白,难道还不能雇人?
倪大和倪三见劝不动,黑着脸下了船,连晚食也没留下吃,说家里船上媳妇夫郎做了饭。
两个儿子走后,留下倪老爹和媳妇祝氏,加上倪五妹三人,吃了顿谁也不多言语的饭,倪五妹喝着粥嚼着米,思索着要是以后能吃上自己种的米,那是何等有盼头的好日子,遂愈发坚定了要想法子去买荒滩的心。
倪氏一族中暗地里和倪五妹想法相同的人不少,但都因着顾忌里正的缘故,束手束脚不敢真有什么动作。
村澳里如风平之日的大海,水面浪静,水下汹涌。
——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