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知道刚才经过的那个老妇人是谁,但谁也没上去打招呼。冯奉春表情淡然得仿佛身边只是吹过了一阵风,眼都没有眨一下。
路边有颗大石头,萍青让道的同时被它绊倒,被人及时扶住,她赶紧说了声谢谢。
“没事。”
是年轻女人的声音。萍青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令人陌生,村里很少有这种香味。
俩人没有多交流,她拄着自己的拐走了。
冯奉春收回了手,成明昭与她同行。
“你恨她吗?”
走了一段路,成明昭目视前方,淡淡地问起。
冯奉春摇摇头,岛上风大,她的鼻尖被吹红,看上去像哭了一场。然而她此刻很宁静。
“不是恨,也没有爱。”
她回答成明昭,“是可悲。”
早年,她爱母亲,爱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的女人。后面爱变成了一种得不到的恨,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世上却又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她。现在,爱与恨俱灭。面对孱弱、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母亲,冯奉春心中只剩下可悲。
母亲的愚蠢、浅薄、固执,在如今的她看来都是如此的可悲。不知道是可悲让她如此愚蠢、浅薄、固执,还是她的愚蠢、浅薄、固执让她如此可悲。
青春期阶段的冯奉春反复品咂过母亲的那句话,说那句话时,她的母亲表现出难以形容的脆弱、无助,歇斯底里,似乎也只是个不能自主人生的悲哀人物。这个小地方的大部分女人都像她母亲一样,愚蠢、浅薄、固执,也像她母亲一样可悲,是个无法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悲哀人物。
她无能为力的怒火只能对着同为女人的女儿发泄,这把充满恨意的火炬会一代代传承,她们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恨母亲或者恨女儿,星火相连,建造出了比长城还要坚固且连绵不断的悲哀长垣。
冯奉春没有接过这抔火,也不愿意因为母亲的牺牲而牺牲自己。
母亲是悲剧人物,她没法因为爱母亲,变成和她一样的悲剧人物。
她不能、也没有准备对母亲伸出援手。
这不是报复,和仇恨无关。冯奉春没有想过对母亲实施什么报复行为,就像狮子不会因为苍蝇的叮咬而对它大开杀戒。
只是她无比清楚自己走到现在付出了多少,成长比想象的还要更很艰难,向上的道路是硫酸和钉子铺就的,每走一步都在剔她一层皮肉,想要脱胎换骨,就得脱胎换骨。
这条路只欢迎勇者和有决心的人,而堕落很轻松,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她靠近母亲,会再次被她烧伤,落入万丈深渊。
她会烧得比弟弟还重,弟弟有愿意不辞辛劳奔波一辈子为他救治的母亲,她什么都没有。
保持距离,是冯奉春对母亲能尽的,最大的孝道。
听了她这番回答,成明昭轻轻一笑,冯奉春也跟着笑了。
俩人漫步在村里的大道上,坐在家门口的老人打量她们,他们老得像洗脱水了的衣服,皱缩成一团,团在阴影里看两张新鲜面孔从阳光上走过。
走着,二人又打闹起来,你追我赶。她们跑过那栋无人的民宿、萍青的家门口、荒废的小学、把冯奉秋烧得半死不活的垃圾堆、藏着蚁狮的草坪、淹死霍志勇的水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俩人从跑变成了走,路上,遇见了一个牵着孩子、怀里抱着木薯粉的女人。那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冯奉春手机上挂着的闪亮的坠饰,盯得走不动道。
“走了,看什么?”
女人用力拽了她一下,她勉勉强强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满眼渴望地盯着那枚坠饰。
冯奉春取下挂在手机壳上的那枚小饰品,上去递给她,“送你了。”
“真是的。”
她母亲感到有点丢脸,想骂又不好当着人的面骂出口,于是抬起脸对冯奉春说:
“你拿回去吧,她就是这样,别理她。”
看清她的脸后,冯奉春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她蹲下身把吊饰放进女孩的手里,“小玩意儿而已,你喜欢就送给你啦。”
“谢谢你,”小女孩握住那条吊饰,小声而又黏糊糊地道谢,“姐姐。”
告别母女俩,冯奉春回到成明昭的身边,脸色很复杂。从刚才到现在,成明昭一直没上前,她把手放在冯奉春头上,运球似的拍了拍,看透一切般说:“走吧。”
她知道,成明昭也一定认出来了,认出来那个女人是秦晓燕。
秦晓燕额头上有块黑色的胎记,不大不小的一枚。从前上学,她的外号是二郎神,因为有三只眼睛。
传说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象征着智慧和洞察力,能勘破幻象,透视千里。如果秦晓燕真的有第三只眼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