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同样不影响他出言提醒:“历来天灾人祸,都是兼并土地的好时机。上到世家大族,下至乡绅小吏,只要有钱使有路子,就免不了趁机多置地产。给流民分地,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在某些人眼里,甚至胜似杀他们父母。”
“我知道。”后者无奈地说:“但灾民总要安置,若是放任不管,他们怎么过冬?更别提可能会酿成民变。”
两人在近一个月未见之后同路而行,一如来时并肩,各自心境却已不知换了几轮。
“我知道能在堂上得座的官吏无不是饱学之士,晏大夫之谏,人人皆知。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说。”贺今行的声音带着些没有休息好的沙哑,“但许大人既有意要做成此事,那我就当一回引玉的砖。他们不说,我来说。”
府衙大门就在前方,他说罢,拱手告退,独自走下台阶。
秋风将起,少年背影挺拔,似乎长高了一些。
第170章九十
宣京的秋天来得早,八月未至,屋檐上的晨露已然凝白。
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极忙的时候,比之年关也不遑多让。且后者是奔着放年假的忙碌,只忙不急。然而此时,人人都需得高度紧张,万不可出错。
江南水患虽告一段落,但夏税未结,秋粮起收,死牢里的犯人也将走到生命尽头。
连月以来,不止京曹各部衙门忙成陀螺,各路的奏折与书信也雪片似的往宣京里送。其间又以自江南路发来的最多。
今日没有朝会,吏部堂官难得连续在本衙门当值。
钱书醒一大早跑了几个地方,进吏部衙门时儒巾上沾着几朵桂花,弯腰将怀抱的一大摞文书搁到案上时,其中一朵就跌往他面前的信封,恰落在“老师敬启”的“师”字上。
秦毓章瞧见,伸笔将那朵不及指头大的花苞拈到笔洗上头,叹了一句:“快到中秋了啊。”
“是快了。”钱书醒随即拿走那封信,开口便带着会心的微笑。
小少爷和傅家小姐的订婚之日占在中秋,可不就只剩大半月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他将那信封裁开,取出信纸展平,送到前者面前。
再继续处理起其他信件与文书,则先自己筛过内容,挑紧要的留下。
秦毓章看了两遍,才放到一边,铺开纸笔写下几个字。
凡书信往来,都有被截留的风险,所以他从来不费不必要的笔墨。
但他将回信递给自己的主簿时,仍然多提了一句:“叫他注意安全。”
“相爷放心,属下省得。”钱书醒把信收在怀里,预备等会儿寄出时让驿卒再多带几句关切的话。
瞅着堂官腾出空,他又把才将整理出的信件送上去,总结着说:“都是江南来的。被许大人教训得痛了,就想起求告到相爷您这儿来了。”
许轻名要把江南水患后多出的无主田地重新分派给无地的流民,还要重新清算有主田地和人丁,不知堵了多少人的路,拆了多少人的台,自然而然会遭到成倍的不满与忌恨。但现今的江南路,许总督说一不二,这些人就只能想法从宣京找路子。
秦毓章随意抽了几本看,无外乎都是求情求饶——咱就是缺心眼儿的棒槌,不该轻信齐宗源之流,知道错了,求相爷高抬贵手,让许大人收了神通。
字里行间有多低声下气,就能想象出写字的人有多咬牙切齿。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只有一个孟家尚算得上清正。”相爷见惯了似的摇头,将一堆信纸都推开,不再浪费时间。
钱书醒和声赞同,一面把那些废纸拿走销毁,一面低声道:“不过这几家附送了不少礼单,也算诚心。”
“那就点到为止。”秦毓章继续处理先前未完的事务,“东西照老规矩处理。”
“是。”
两人各自做事,直房里静悄悄,只偶尔响起调阅档案卷宗的命令和底下主事来去匆匆的脚步。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秦相爷写好上呈天听的奏折,指使自己的主簿:“替我检查一遍,可有语句错误或是疏漏。”
而他自己则靠在圈椅里闭目休憩。
钱书醒放下手中事务,逐字逐句地校对。
这封题本很厚,详细记述了整个江南路的文官职表。上到总督,下至县令,每一把椅子上坐着什么人,有什么重要的履历,都清清楚楚。
这也正是秦毓章今日回吏部衙门的缘故。
他身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不止要琢磨这些椅子怎么摆,还要琢磨让哪些人来坐。琢磨得有理有据自认挑不出毛病了,就递上去,请皇帝做最后的决定。
“漆吾卫处理了一批,忠义侯和许大人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江南官场竟不知不觉就换了近一半的血。”钱书醒核对到后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书案后的人。
对方仍阖着眼,闻言只淡淡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官的人。”
一茬又一茬,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