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柳从心的人生信条向来是恩怨皆必偿,只是,“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但若真回不来,我不想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他自嘲着抬起头,与一双半开的桃花眼相对,清可见底的眼里却沉着他看不明的情绪。既非怜悯,也非哀怒,以致他忽地愣住。
他们同窗只半载,相识不算久,然而到最后,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
贺今行伸出双臂,轻轻抱了抱对方,心中许多想说的话终究融成一句:“好好活着。”
黎明时分,雨仍如瓢泼。
齐子回扶着柳从心上了马车。
盛环颂只租了马车没雇车夫,自己坐上车头,斗笠一戴,仿若一江湖客。
贺今行低声问他:“此事可否详细告知许大人?”
他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你就说柳从心已经往广泉路去了,剩下的让他意会。”
“这……那我直说。”贺今行不管他促狭,、只当他是随自己怎么说的意思,再次压低声音道:“从心的伤势尚未痊愈,有劳盛大人多照顾一些。”
“放心吧,亏不了他。”盛环颂配合地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而后却叹了口气,看看旁侧的少年,又看看沉郁的天色,嘟囔着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说罢,扬鞭即走,不需要回答。
贺今行目送片刻,折身出城,绕回西城门外将将雨停。
他进了营地,片刻不停地求见制台大人。
许轻名不知何时起身,抑或一夜没睡。
书吏通报时,他正在看一封凌晨送到的急递,从宣京发来,由他的老师秦毓章亲笔写就。
通篇只一个字——放。
他幼年家贫,上有患病的爷奶,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妹,靠爹娘替县里的大屠户养猪勉力供养。他是长子,为爹娘分担理所当然。
有一日,他赶着一栏生猪到屠宰场,路上被地痞讹诈。他身无分文,不肯也不可能花钱消灾,预备挨一顿打了事时,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出来制止。
那人是刚到本县上任的知县,姓秦。
秦知县直接让随行的便服衙役捉了地痞押回县衙处置,然后问他,为何宁愿挨打也不肯给钱。
秦知县说,我刚刚看见了,你脖子上明明挂着两个铜板。
他没想到他眼睛那么尖,只得如实以告。那是他存下来,准备买草纸抄书用的,放哪儿都不安心所以才挂脖子上藏在衣服里,绝不能被抢走。
秦知县没有评判他这天真的想法,而是说,你想读书啊。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轻轻点头。
那你日后有空到县衙来吧,我读过很多书,还考过状元,应该可以教你。
真的吗?
真的。
他从此把秦知县当做老师,也看作第二个父亲。
那一年他未满十岁,如今将至而立。
二十年光阴如梭,他跟着他的老师辗转晴雨风霜,从广泉路的小县城走到宣京内城中央。他自认对他老师的了解,胜过朝堂上和秦氏宗族里的所有人。
就像现在,秦毓章只给他一个字,他一眼便知这个字背后所有未竟之意。
陛下不允,你不要再伸手到广泉路。
陛下要用柳从心,你不必再多关注此子。
陛下要给忠义侯机会,你且静观其变,因势而动。
许轻名知其意,然而依旧沉思许久。
现下国库就是朝廷命脉,开源是唯一的解,解法系在下西洋的船队上。他年初为什么进户部,就是为了把这个解捏在手里。
秦氏与裴氏不同。
裴氏簪缨世胄,引领仕林,几多沉浮,虽颓不倒。而秦氏乃后起之秀,权势与富贵皆来自于当今圣上,可俱荣不可俱损。
裴孟檀可以选择要名,老师却只能且必须要权,也唯有握住实权,在朝堂占据上风,方可生存下去。但现在,陛下绕过他们直接将柳从心提了出去,把西洋番贸独立于朝局之外,无异是削他们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