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在城外十里设了赈济点,但月份不好,数量很有限。
官道上堵着许多预备抢赈济粮的流民,被他们明挎在腰间的长刀一晃,分分往两边后退。
黎肆把半包蜜饯分给衣衫破烂的懵懂小孩,看他们接过去就塞进嘴里,叹道:“这天底下,富贵无两样,穷人却各有各的苦法。”
涝旱大雪,兵连祸结,越往后越没有安生。
同行看得唏嘘,都说这回拿了赏钱要去买些硬通货存起来,唯有年轻的掌使不为所动。他从人群中穿过去,没有向左右多看一眼。
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城门在白日也是闭着的,守卫森严,进城比出关还要麻烦些。
待到入夜分派行动,两两一组,陆掌使落了单。黎肆就说要不还是一起,左不过多费些功夫。
皇帝命漆吾卫查西凉细作,派了几拨人不清楚,但他们从宣京追到西北,已经折了个兄弟。关外又不比关内,落单总不如结伴有个照应。
“各做各的,不要浪费时间。”陆双楼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交代好明早汇合的地点,便独自踏进夜色里。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那时只觉得街道特别宽,行人特别多,两旁灯笼又亮又好看。而今重回,人与灯皆消,尽头的宅门亦渐腐朽。
老仆引他到院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桌旁,把着蒲扇乘凉的中年男人微微笑:“儿子,好久不见。”
陆双楼脚下一顿,随即拔刀出鞘。
“少爷!”老仆骇然欲拦。
陆潜辛抬手制止他,示意人下去,才看着走向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着急剥我这张脸皮?”
杀气随步伐而涌,陆双楼冷冷道:“里通外敌,出卖机密,你该死。”
“没有私怨?”
“有又如何?”
“你要出气,直接杀将来,我难逃一死。但你若能克己奉公,不泄私怨,那我就不该死。”陆潜辛在锋刃砍上自己脖子前一刻,不紧不慢地拿起石桌上的信纸。
“你那位好同窗的信,要不要看看?”
刀势骤止,陆双楼接过信,看到起头的字迹,便心神一凛,“今行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将他也卷了进来?”
“上一回,确是我有求于小贺大人,请他来此,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从我手里接了能证明我陆氏‘通敌’的‘证据’。”
陆双楼捏着那封信,内容不长,只说云织县转移的百姓将于不日抵关,望陆大人能照应过关。若能惠及其他州县百姓,更善,为此愿应下任何条件。
他与这位同窗许久未见,陡然读到对方的信,熟悉的感觉却立刻扑面而来。
看第二遍时,才去回想刚刚听到的话,“难道你是将计就计行反间之举,并未通敌?”
“非也。”陆潜辛不便摇头,摇着扇道:“你只需要明白,这一回是你的同窗主动来找我,是他的胆魄与大义使然,也是我命不该绝。”
“你爹生长在衷州,发达在宣京,又回哺于衷州。衷州知州是我的门生,衷州卫指挥使亦需还恩于我,不经朝廷敕令而教累关开关放行,只有我能办到。”
“若你杀了你爹我,固然能为你娘报仇,能与衷州陆氏断得干干净净,但再想开关,就只有请皇帝的谕旨。”
“儿子,你杀还是不杀?”
陆双楼盯着对方,握刀的手依然毫不动摇,再横移一分,便能割开皮肉,放出血来。
然而这一分,却似一道厚土长关,难以逾越。
月影偏斜,树下时间犹如静止。
陆潜辛知道自己赌赢了,举起蒲扇贴上执汝刀的刃,像关爱后生的长辈一般劝道:“出刀不见血,就不要拔出来。”
陆双楼移开视线,忽地扬臂,一刀斫上石桌。精钢制的刀身猝然崩断,他攥着断刀回头,任由另一截“哐当”落地。
“儿子,门厅有伞,记得带上一把!”他爹在后头高声叮嘱。
剑格撞鞘,修长的背影大步直出,不曾多一瞥。
陆潜辛含笑目送,见不到人后才唤来老仆,“给小贺大人回信,要快。”
初夏第一场暴雨在后半夜落下来,雨声响亮透彻,熄灭了战火,叫停了耕作。
贺今行难得白日窝在县衙,正好处理才收到的一批信件。
第一封就是陆潜辛的亲笔。陆大人要求不多,请小贺大人为他作证,以洗通敌之嫌疑,再请殷侯在他开复回京之时,保上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