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弃争当然不会挂印,负气而去。
一名着水司官服的年轻官员在堂前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神色惶惶,却是为了太平大坝而来。
朝廷要征粮,松江路这几年连年大雪,压垮了粮产,供应粮草的压力大半落在了汉中路头上。汉中路又基本指望着稷州,王玡天便干脆地中断了与江南路的合作。
先前粮价飙升不说,现在直接没得买卖,太平大坝千多号人眼看就要断炊,工程就要停摆。苏宝乐急得上火,催着江与疏来问官府是个什么意思,还修不修了?
许轻名向王玡天去信质疑违约。王知州先拿朝廷调粮的公文诉苦,再提先前水患借给他们的粮食怀柔,最后两手一摊,直接摆出无赖模样:拿不出。
新粮还在地里,陈粮得供军需,整个汉中路都收紧了粮食买卖,不是我王玡天不想给,是这会儿实在拿不出。
王大人所言非虚,许轻名清楚,只能下令暂停修筑太平大坝,待日后条件允许再重启。
苏宝乐也无可奈何。他倒是有渠道买粮食,但一则价高,二则过不了明路,垫多少钱都是有去无回,他绝对不干。更何况他为修这大坝揽了不少钱,投钱的都找他要说法,够他头痛的。
而那一堆工匠挑夫伙夫等等人没了活计,只得纷纷另寻生路。没个三五天,太平荡便人去地儿空。
江与疏顺着崖壁上留下的绳梯爬到崖顶,江水浩浩汤汤,就在他脚边奔流下坠。
他不善口舌,弄清了原因,就默默地消化。
怎么忽然就打起仗来了?他没见过打仗,但知道会死很多人,很可怕。
又想起在秦甘路的好友,净州挨着苍州,会不会被战火波及?
他抹了把眼泪,对着江流与青山合起双掌。
要好好的啊,今行。
贺今行正带着衙役轮流下地帮百姓们耕种。
战争真正打响之后,云织县东迁的百姓反而变少了。因为能走的已经在迁徙的路上,不能走的正争分夺秒地挣口粮。
县衙的政务不再繁忙,城墙也砌到了尾声,农事就成了第一要务。
麦子与谷子正是生长的关键时期,要保水保肥,除重茬除杂草;而油菜和荠菜一类的速生作物则进入成熟期,要赶紧收获,好种植下一批作物。
汤县丞带着州府文书找过来,跑丢了自己的帽子。
“县尊,州府急令,朝廷要征税啦!”
贺今行擦掉手上的泥巴,仔细看那份文书,竟有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农户家里陈粮将尽,粟麦未熟,大多只能靠买粮或以各种杂粮果腹度日。
他们能缴出多少粮?
本就是物斛涌贵的时节,加之战乱、征税,物价彻底按不住了,日后之艰更是可以预见。
他攥紧文书,心中涌起巨大而复杂的感觉。
周围地里的百姓都听到县丞的话,也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良久,一个汉子打破了寂静:“县尊,这是给西北军征的粮吗?”
贺今行回过神,向对方认真地点头,“对。”
另一个妇人又问:“那咱们啥时候收啊?”
她手里还捏着一朵荠菜,被大家看着,大方地说:“咱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该缴的就要缴啊,当兵的要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他们打赢了仗,咱们才能安稳地过日子是不?”
“对啊,咱们种地的和那当兵的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好我们也就好。”有人应和她。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贺今行听在耳里,眼鼻泛酸。他做官的目的,就是想让治下的百姓不再吃苦。可如今,却依然要他们来扛起苦难,而他们甚至心甘情愿。
他无言以报,叠掌躬身向所有人作揖。
“县尊您这是干啥?”大家躲闪不及,忙拥上来扶他,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搓了搓,“今年水渠通了,种得多,收成也好,缴了税也完全够糊口。不然咱肯定也要躲着藏着不想缴。”
就这样,家家户户省下来的小米、面粉、豆子,甚至还有腌菜等等能长放的口粮,都出现在了统一运到州城的车上。
不止大人们忙忙碌碌,孩童们也帮忙捆扎搬运,在初夏阳光里跑来跑去。
贺今行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心情稍缓,随即越发沉重。
这段时间,西北军与西凉人多次交战,战线不断南移。净州卫既要征运粮草,又要剿灭盗匪,分身乏术,再也弹压不住流民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