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不作任何解释,他不觉得她说的对,也不觉得错,他对今天的谈话早有预感,自己是来走一个流程,好像这样做了,对自己灵魂有个交代。他站那目送她走远,她是成年女性,而且不算很年轻了,有自己的经验和认知,也许有时候人生双眼,注定要被蒙蔽,有些错也注定要犯,他李秋屿实在是管不着。
他更关心杨金凤,等农忙结束,李秋屿去了趟子虚庄。道路嵌在平原里,两旁又空旷无际起来。下了高速,进入乡镇间,赶羊的,卖菜的,路边捡垃圾的,都不怎么知道避车,仿佛料定车子不敢撞上来。迎面碰上一辆平板车,大爷挎着绳,大娘的腿脚有点问题,却十分有精神,昂着头,意气风发地走在前边,板车上装着满满的玉米秆。
路边的杨树叶子叫风吹得飘零,往车前玻璃打,也落到走路人的脚边。
她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满足?
李秋屿不能理解,他有些茫然,树叶不断扑打过来,外头很荒凉。路边窜出头猪,打新出麦苗的地里一路跑,巧得不行,到正路上就撞李秋屿车上,好像早有预谋。
后头人在追,不怎么大的猪仔,撞得嗷嗷叫,后腿坐地上起不来。李秋屿停了车,下来查看,他便被几个撵猪的人围着,让他赔偿。
似乎怕他跑了,一个老太太一屁股坐在他车头前,他问这些人要多少。
几个人眼睛闪烁,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李秋屿很痛快,掏出钱夹,人又都看傻了眼,互相交汇着目光,觉得要少了,可再改口有点难。一个妇女挤过来,当机立断说:“这几个不知道大价,最少八百。”
李秋屿抬头看看她,女人说:“你城里人不知道,今年啥都贵,再说这猪可是纯粮食喂的,更金贵,你今天不给八百说啥也不能让你走。”
大家便附和起来,盯着李秋屿。
猪却勉强站起来,想跑了,人按着它,李秋屿瞥了眼说:“我是正常行驶,刚才要五百,我愿意给是因为觉得你们养点牲畜不容易,但坐地涨价,说不去吧?”
这妇女道:“那是瞎报的,不知道情况,你就说今天给不给这个钱?”
李秋屿看出她是领头的,那几人,神情间有了犹豫。
“五百你们愿意拿就拿着。”
这妇女说:“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眼睛往他车上看,车前头还坐着个老太太。
李秋屿点点头:“好,我车停这,车里头有监控,我们一码归一码,你们要是动我的车,碰掉了漆,砸坏了玻璃,维修费两千起步。”他掏出手机,“监控和我手机是连着的,不要以为看不到。”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先松动了,扯这妇女胳膊。
李秋屿又道:“报警吧,让派出所来处理,车里监控什么都记录的很清楚。”
这妇女满不高兴,手一挥:“算啦算啦,今天倒霉,五百就五百,这个哑巴亏只能吃了。”
李秋屿这一趟不太顺利,并不放心上,他非常淡漠地旁观着。她们贪婪,有一点机会便想赶紧抓住,她们能抓住的也就是这极为偶然的一次。她们能作的恶,一眼被人看透。一群妇孺围上来,男人都不在,男人在,也许这恶又壮大几分,真能砸了车,打了人,一旦你示弱……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听乔胜男抨击大作家笔下女性没有主体性,下一刻,就面对乡村妇女围绕一头猪的讹人事件,生活充满荒诞感,一切都是怪异的,李秋屿心中平和的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到子虚庄时,杨金凤正巧在家收豆子,卖豆子的,是个五保户,一个裹小脚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豆子叫虫蛀了,全是小窟窿眼儿,杨金凤抓起一捧,一直说:“多好的豆子,叫你搁成这样。”
老太太陪着笑:“他婶儿,不要你的钱,你拿这个给我做碗豆花吃,我就想吃你做的豆花,剩的你看看喂羊,喂啥都成。”
杨金凤说:“今天不行,我还有事忙。”
老太太说:“那是,那是,等你得闲做,我不急。”
李秋屿站在门口看,老太太拄着拐,跟在收拾东西的杨金凤身后转,一边转,一边说,“他婶儿,我这几天老馋这一口,我连虾皮都买好了,就等你的豆花。吃了这碗豆花,哪天我一蹬腿也不冤了。”
杨金凤说:“看你说的,知道啦,快回去吧,明儿给你做。”
明月不在的时候,杨金凤便这样过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李秋屿看了一会儿,杨金凤活动会儿便要喘,肺不好似的。杨金凤发觉他来,十分紧张,以为是明月出什么事,两人说了几句话,她这才放心。
一到晌午,院子里全是太阳光,非常舒适,杨金凤叫他在院子里坐,她擀了面条,打算做炝锅面,油热了,撒下葱姜花椒,香味便出来了。杨金凤给他拿了双一次性筷子,包装有点发油,她解释说,这是吃大席打人那拿的,搁厨房里,叫油烟熏脏了,里头是干净的。
李秋屿吃着面,跟她说明来意,杨金凤道:“这哪行,我这一走,一院子的鸡鸭谁喂?家里离不了人,我不去。”
李秋屿劝她:“您不去,是明月的心事,影响她念书,检查清楚了没什么大毛病您跟明月都放心。”
杨金凤说:“她就是起小想的多,人不想的事,她要想,天天尽想没用的。”
李秋屿说:“去吧,检查也就一天,我再送您回来,不为别的,就当为明月能安心学习。您要是担心钱的事,没关系,账记明月头上,将来她工作了慢慢还我。”
杨金凤说:“那不成,我不能老了老了,给孩子留一屁股债。”
李秋屿没想到她这么难劝,无论怎么说,杨金凤坚持不肯跟他走,她最后道:
“李先生,别劝我了,我不花你钱,我晓得你人善,账也不会记明月头上,都是诓我的。不能再欠你人情了,这都还不起了。”
两人就坐太阳地里吃饭,面条冒着热气,李秋屿心道,这一碗面便能全部抵消。他委婉说:“我不需要您还,从一开始都没这么想过。”
杨金凤说:“话不能这么说,人得凭良心,李先生你仁义,不想叫我家里还,我不能装憨跟着这么想,那成啥人了?我不能做叫人看不起的事,明月也不能。”
她有她过日子的原则,不能破,谁也不能,李秋屿沉默了会儿,说:“明月是个好孩子,您把她教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