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又会说些洋番话,去欧罗巴,似乎比去云贵道、两湖道的偏僻所在,更能发挥一些——换句话说,衙门也更缺在欧罗巴的人才,能把洋番话说得这么好,又有些经济才能的汉女,还愿意去那么远,肯定是更少的,也容易显出我来。”
顾眉生对自己的认识,显然是非常客观的,而且语气也相当冷静,她道,“我今年已经靠三十岁了,此时考吏目入仕,为时已晚,想要在四十五岁之前出头,首先要去边远地方,苦熬个十年,做出了成绩来,这才有望在四十五岁成为近海大县的主官。
如此,想要在年衰以前,把影响扩展到省道,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年过三十之后,韶华便是飞逝,倘若想要再上一步,那就不能走寻常路,此去欧罗巴,虽说是个通译,但使团人少,而欧陆局势复杂,便是通译也可代言我买地的权威,倘在那变换的局势中,把握到机会,那么,一开始施政,挥洒的舞台就是欧陆各国。
这和我们华夏境内相比,起点便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还有一点好处——在华夏境内,同僚竞争的太多了,故而要从方方面面,来增加自己的长处,所有吏目,几乎都是按着模板,什么时候成亲生子,都有计较。按我等的年纪,我已经是晚了太多了。可若是从欧陆出身,那同僚极少,都是要大用的,在这些事情上,也就不讲究了。
我既然有意从政,那就总要设法扩大自己能影响的范围,可我又是不愿为了仕途而成亲的,既然如此,不论是从哪方面看来,这欧罗巴倒似乎是必去不可了!”
听说她有意从政,众女倒不惊讶,反而都是恍然点头:除非有意累积政绩,否则,还真想不到顾眉生兵行险招的理由。要说是想去游历,这她们也是不信的。邢沅忙道,“眉生姐,怎么忽然间改了志向?若想从政,昔年于买活大学时,便可先行积累了。
只是当时,你却以为仕途之道,又是辛苦,所受束缚也多,不过都是一些没有才华的人,安身立命的谋生之道而已,于我等来说,何须去耐这个烦呢?大可以挥洒才情,优游林下,也是一生——你这话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且看我等今日,过的是何等潇洒的生活,倘若入了仕途,又何能在此刻相聚赏月呢?案牍劳形,还不知道要怎么奔波呢!”
这的确是顾眉生曾经的见解,她在姐妹中一向受到尊敬,故而小姐妹中,除了吴香儿是有志向的人,因为看不惯买地出版市场的乱象,考了个对口的岗位,想着干上几年,功成身退之外,其余众女几乎都是走了文艺路线,也是名利双收。
而顾眉生这里,还另辟蹊径,经商去了,这会儿又说要走仕途,其志向的变化,倒也算是频繁了。她也往往自有一番道理,“昔年说的,也是昔年想的真心话,如今做的,也是如今真心欲做的事情。
便是如今,也并非是忽然更改了从前的性子,把那江山社稷,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来了——而是我这些年来,走了天南海北,逐渐萌发了一种疑惑——其实也是香儿今日说起的《羊城消息》易主一事,一样的道理。
这世间百姓,总分了各色各样,百业有行会,百地有同乡,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迟或早总会聚在一起,就如同洋番,便是这般,哪怕再迟滞,如今人口越来越多,在事到临头之前,他们到底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筹措了一间报纸,俾可为自己发声——也可想而知,在此事之后,洋番的豪商,也会把资助洋番学生往文科专业发展,列为一项必须的开销了。”
顾眉生似乎是自问,也似乎是在问众女,“我也一直在想,我们不问政事,悠游世间,是因为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平之事,令我们有从政而改易的想法,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生在此刻,无有不平,可以任性而为,挥洒才情。但这种幸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们是否也是那些没有觉悟之前的洋番,在旁人看来,其实未来危机四伏,只是自己犹然不觉,而是依旧沉浸在这羊城港的风月无边之中呢?”
“自然,我们是汉人,而且是汉女,要说洋人没有谁能在衙门内部,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对我们来说,只要是汉人女吏,和我们的利益似乎都是共同的。我们早已有了代表,似乎这是多费心了。”
顾眉生道,“可我倒要问问各位了,就算都是在这羊城港内居住,也一样和‘传媒’息息相关,常在报刊杂志乃至唱片幻灯这些活动上露脸碰面,可你们觉得,我们和叶家的昭齐、蕙绸、蕙思诸娘子,算是一路人吗?”
说到这些也是知名的女编辑、女采风使,同是才女的这些云县旧人,顿时都流露了微妙之色,摇起头来,卞赛儿细声细气地道,“我们怎敢高攀?我们这些唱门后人,伶优之辈,身份低微,不比那些诗书传家的女史,每每相会,都觉得泾渭分明,难以合流,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玷污了她们家高洁的门风呢。”
至于说,私下有没有往来,那就不好说了,反正,公开场合相会,大抵就是卞赛儿这样的体会,顾眉生道,“这就是了,倘若是从前,就算彼此之间迥然有异,绝对算不上朋友,但有些问题也是女子之共通,譬如女子是否外出工作等等,这方面的利益,完全一致,她们也自然会积极发声。
可如今,女子出门工作,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谁敢反对?就是嘴上说几句,都会被驳斥回来,真要是有什么过激的行动,那可好了,多少边远地方缺人干活?此事已经不再是什么尖锐的矛盾了。而人群也在不断地随新的利益而进一步分化,我以为,我等如今也都要理清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利益属于什么人群,而这些人群,其在报纸和衙门之中,又有没有自己的代言人。”
“不像是叶家诸女,她们的人群,业已完全明确,已经形成了一条坦途,只管往前走去就是。我们这些飘零之女,自幼便仿佛柳絮一般,东飘西荡,不知归处,便是如今侥幸有了些许身家,但仍然处于某种微妙的边缘,我们将要把自己囊括入哪个群体,去寻找归属,去为我们的需要而发声。
在我看来,这问题,倒是比衣食住行上的讲究,要重要得多,也更迫切得多——一个无群体的人,固然不用为任何人奔走,但也注定会被所有人遗忘,就好似被排斥在了时代的潮汐之外,成了孤魂野鬼,便有一时之名,却还是游离于外,无法在时代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痕。”
“自小一起长大,熟识的女同学中,德德玛大约是最先想明白这点的,她是回草原去寻找她的前程了,而我们这些姐妹中,除了香儿之外,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别看少年成名,生活无忧,但始终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属于什么。”
“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眼看又有大变,这或许也是数十年内,最后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且又还赶在了我这青春年华最后的尾巴内,故而,哪怕我还没有想明白,只是有了些不成体系的思考,却也感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我远行在即,出门之后,千头万绪,或许顾不到这一处来,今日在此,也是把疑惑留给了诸姐妹,请大家一起思考,我们这些既受了旧学的好处,在旧学上有极大的才华,可在旧学的社会体系中,身份又极低微,受人轻视的女子,我们的诉求是什么,又当把自己归属为什么人群呢?”
比起什么别庄、生意的归属,顾眉生在这突如其来的饯别宴上,留下的最有意义的临别赠礼,竟是这么一连串问题,也让诸女回家之时,都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就陷入了思索之中。“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于这世上,又有什么最迫切的需求,对于如今这风起云涌,各处都在迫不及待地发出自己声音的时代,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1246章吴香儿起心立志
◎羊城港。吴香儿旧敏朝的新文阀,是否该退位了?◎
衙门有意派使团去欧罗巴谈判,派的会是何人,出使的表面目的和真实意图分别都是什么,这么几个更加切着要害的问题,被顾眉生一打岔,众人也都是来不及询问,便全被分了心。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除了顾眉生之外,其余人也不可能离开买地这样久的时间,距离相隔了这么远,欧罗巴的局势,要影响到华夏,也不知道要多久了,而且,这影响也必然是间接而温和的,倘若是迟钝的人,都很难把生活中的变化,和欧罗巴关联在一起,去思索背后的原因。
就像是很多人,也需要报纸多次的讨论,才会意识到,这些年来,南洋猛增的开化进度,都和北面的气候变化有关一样。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知道了,不能改变什么,不知道,也不影响过好自己的生活。除了要在大交易所买卖现货的投机商人之外,无非也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就算是吴香儿,也是在洗漱上床以前,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此事,暗道,“到时候,倒是要敲打《羊城消息》,让他们留心自己的文章,别编排使团的事情。还有塔尔巴哈台的消息,在羊城港传开后,也要注意这张报纸上的舆论——暗示他们去寻找一些红圈学者中,和德札尔格教授关系友好的学者,出来发表言论,控制住这些洋番的情绪,也就是了。”
“这一张报纸,还是小事,小报逐渐崛起,这才是个潮流,宣化办公室管的报刊杂志这一摊子,本来是个冷灶,说不定过上若干年,反而会称为人人眼馋的一大块肥肉也不一定——
洋番这都直接买报纸了,而且,随着市民阶层发声愿望的觉醒,以及小报编辑素质的上升,不论是为了提升销量,还是扩张自己的影响力,提高广告的叫价——嗯,这从根本来说也是为了销量,他们倒也都有动力,掺和到这里头来。
将来,小报说不准会成为我们华夏境内各派争锋的一个博弈场,能不能站住一块地盘,就得看是否把握住眼下这个时机了。也难怪,眉生姐这么迫切地让我们想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站在谁这边,我们想要什么……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会再来了。”
一忽儿想到自己办公室的变迁,一忽儿想到报刊界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忽儿,吴香儿又想到了顾眉生的赠言。她对于顾眉生的话,自然是最有感触的——否则,也不会在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就投考吏目了。
吴香儿的性格,比其余姐妹要强势得多,政治上更加敏锐,也更进取更主动——她是以为,看不惯的事情,就恨不得自己上手来做,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要错过。而且,遇事也喜欢钻研总结,天生的人情也是练达,自忖便是进了官场,也能有一番作为。而她的心思也并不十分功利,能完成愿心,便已满足,对名利看得淡泊。
她投靠宣化办公室,主要的动力,便是认为现在羊城港的书刊界,杂乱得有些不该,叫爱好读书的她,颇多腹诽,几次上书却也是成效不彰——从前些年到这些年,买活军衙门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人才尤其是缺乏,稍微有些才干的,都是优先往工农生产的方向去调动,她在意的这个细处,很显然绝不是人才的第一去处,吴香儿也是无话可说:别的地方的确更亲民也更缺人。
索性,她自己一发狠,便考了吏目,上任之后,也不着急,徐徐图之,先下狠手把羊城港那些不入流的小报揭帖,狠狠整治了一番,又查抄了一些错误百出的盗版书坊——主要都是以印教科书为主的,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羊城港的书册市场,顿时就为之一清,余下的事情,吴香儿是打算慢慢来做的,做完了之后,倘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她也可功成身退,或者谋一个闲职,方便她兼任自己的艺术兴趣,或者就干脆辞官归隐,重新回到姐妹们的怀抱中去。
也是今晚,被顾眉生一语点醒,她这才意识到,她在政治上,仍然幼稚,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信仰和理想——当然,对于道统,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也对六姐忠心耿耿。但要说只因为这些,便要投身到官场,想方设法立功向上,那又未免有些勉强了。
吴香儿似乎只会因为自己某种具体的困扰,产生出较强的动力,譬如从前市面上充斥着的那些低俗小报,其中对于女性常见的无耻描述,以及陈旧过时的道德偏见,就令她极为反感,并且拒绝相信这种东西消灭不了,因而付诸行动罢了。
“但这自然是短视的,窦小妹有句话很有道理,有些数字是不会合并消失的,只能转嫁。不是所有的博弈都是如此,但很多时候,对于社会资源的博弈,就是零和博弈。当资源有限的时候,勇于发声争取的那些群体,总有更大的可能得到满足,而其余沉寂的团体或许就会被无视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