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晓父亲在依仗着什么,不过依仗着宫里头垂帘听政的是自己的妹妹,做主中宫诞育太子的是自己的女儿,而皇帝在他看来,或许更像是一个外甥、一个女婿。
然则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早已不是初登基时需要太后和宰辅事事提点的少年,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他要亲政爱民,他要天下太平,他要汉文一朝在他手里四海晏然,千秋万代。
故此,在这紧要关头,她决不能有孕,不能让长孙一族生出反心,亦不能让在边关打仗的他腹背受敌。
可是红花下得太多,她身子又弱,大夫几番诊断,都道她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母亲听闻,唬得几乎昏过去。
一个不能诞育嫡长子的皇后,于长孙家而言、于君王而言,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摆设罢了。
可她却在瞬间松了口气,不用怀了也好,就当是……就当是她杀死那个孩子的报应罢。
「往后莫要让阿爹再忤逆陛下了。」
她别过了脸,任泪水打湿了锦被。
可惜,就连这样几乎拿命换来的箴言,也没能叫父亲听进去,再者君王苦外戚专权久矣,原就有心剪除世家大族,他设汤沐邑,分封爵地,连中山王都不能幸免,何况是相府?
皇姑母初时还能掣肘住君王,待得他韬光养晦之后,自知大势已去,不得不来寻她去求一求君王。
求他留长孙一族性命。
她去了,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眼角见处皆是他衣裳下摆上的星辰山月纹。
他似乎料到了她的来意,一味地敷衍着她,叫她回去好生安歇养身体,不要动了胎气。
是的,在他出征的时候,她因为不大确信,是以只把有孕的消息告诉了他一人。
那时他的欢喜可比大婚之际,想要抱着她,却又怕伤着她,便围着她一圈一圈地打转,傻笑,甚至于夜半还高兴得睡不着,嚷嚷着命人去取五经,拉着她要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她几度张口,却都哽咽住,到最后不得不说时,果不其然看他变了脸色。
半蹲下了身子,狠狠攥住她的胳膊,似乎还当她是故意说的气话。
可她仍旧不肯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只告诉他,那个孩子没了,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有孩子,自请废后下堂,求他饶过长孙一族。
他怒不可遏,随处可见的东西全都被摔落一地,用着最难听的话语叱骂着她,叱骂着相府,叱骂着长孙一族。
此后,他果然如了她的愿,废去她的后位,贬她入长门,留了长孙一族性命。
余生再不复见!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无数个寂寥的夜里,她从噩梦中泪雨滂沱地醒来,便总是想起他的这句话。
而今因为皇姑母的临终懿旨,她与他重新站到了一起,原以为终究会过去的那些旧事,不承想到今时今日又被翻了出来。
她想起那刻骨的冰冷,哆嗦着几乎捧不住碗,却还是要劝他:「陛下既是圣躬有恙,清凉殿风寒深重,不宜养人,还是……还是回宣室殿去为好。」
「朕要去哪里由得你啰唆?你是朕什么人?你们长孙家欺负朕欺负得还不够吗?」
刘昶话赶着话,想到她做下的那些事,心里就痛恨不已,若她肯低低头认个错,或许……或许他的心里能好过一些,可她总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了几句就知道撵他出去。
要知道错的是她父亲,是她姑母,是她这个皇后,他有什么错,为什么她们一家要这么待他?
夺了他的权,害死他的孩子,还要让他一味迁就她,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既是做了宫人,要谨守本分,那就好好守着,朕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他气急败坏。
饶是苏闻在御前经过了风雨,也吓得禁不住跪下去道:「陛下息怒!」
人人都叫他息怒,人人都说是他待她不好,可她呢?她又好哪里去了?
刘昶咬紧了牙,若他真能啖肉食骨,怕是她连渣滓都不剩了。
秋水知他气了这么多年,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强忍着眼中酸意,轻捧起药碗喝了一口却道:「药快凉了,陛下还是喝了吧。」
「朕说了不许你喝!」
刘昶见她还敢再尝,又气又急,抬手便将药碗挥落下去,乌黑的药汁登时洒了秋水一身,他不愿再看,扭头吩咐苏闻:「起驾,回宣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