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大队长让我来替你的,军令如山。”于锦铭说着,冲地勤挥舞胳膊,叫他们把外挂的登机梯推来。“不信你自己去问高队。”
小六没办法,麻利地翻下飞机,低声骂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不用你替。”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于锦铭耸肩,轻松地笑着,与他交换位置。
“那你发什么疯。”
于锦铭脸上的微笑凝固在唇角,手指不停,飞快地系上安全带,接着是黑皮的护耳帽和墨镜。一名抢修的机械员跑到飞机前,两手竖起大拇指,高高举起。于锦铭也回他一个手势。
做完,他转头,冲队友微笑着轻声说一句。
“上海不能亡,她在上海。”
谁在上海?来不及问,地勤兵便招呼他下来,要撤登机梯了。引擎轰轰作响,男人落地,转头见驾驶座上的于锦铭掏出一个银制怀表,祈福般,放到唇边短暂亲吻一下,然后塞回胸口。
他推动操作杆,巨大的飞机缓缓驶出,继而轻盈地飞上蔚蓝色的天空,恍如一只雨燕。
第一百二十七章当我们谈论战争(中)
从杭州到上海,不到二十分钟的航程。于锦铭推动操作杆,穿过云层,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晴空。太阳热烘烘的,晒得人头脸发热,每逢这时,于锦铭都会想,要是飞行不为打仗,该有多好,开着飞机在蓝幽幽的天幕中遨游,就像吃饱饭,晒着初秋的暖阳,在西湖旁散步。
可惜闲适转瞬即逝,很快,他来到蕰藻浜、走马塘一带,听见了远处闷雷般的交战声。下一秒,地面交火的硝烟闯入视野,于锦铭随即驾驶战斗机爬升,躲开遮蔽视野的烟雾,飞行速度也随之放慢。
他在云层之上,俯视下方,发现了盘旋在大场镇上空的轰炸机。正要俯冲射击,却见一架护航的驱逐机突然偏移轨道,仰起机头,朝他冲来。
于锦铭当机立断,朝对方开火。枪声近乎同时响起,由于相隔较远,子弹在高空来去,连成一根根绷紧的琴弦,震颤着发出冰冷的“咻”音。
霍克机的最快速度和最高升限都比不上日机,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对方便爬升到同一高度。但优势在续航能力和大口径机枪,于锦铭见对方逼近,便推动操作杆,尽可能遛着他跑。
两机在高空你追我赶,正当于锦铭预备放缓速度,再度爬升时,另一架九六式飞机赶到,包抄过来。两架敌机一左一右,飞快地逼近霍克机尾部。彼此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一旦开枪,子弹射过来,很可能直接击毙驾驶员。
驾驶员的技术无法弥补飞机性能的差距。想爬升高度,占据制空权,飞机必然减速,那样不出片刻便会被敌机追上,继续遛“狗”,或许能撑一会儿,但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眼见身后两架飞机越逼越紧,于锦铭心一横,咬紧牙关,突然拉杆到底,向右,战斗机突然朝右上方划出一撇,悬在半秒。然后又猛地放松驾驶杆,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人与飞机一起下坠。这样一起一落,两个力同时牵引着战斗机,令它如同踩住了急刹车,飞行速度骤降,在空中轻盈地完成了两次翻滚。
身后的两名日机飞行员没料到他的突然减速,竟擦着霍克机直冲而去。这下,被追击者成了追击者,进入了霍克机的机枪瞄准镜内。
于锦铭顾不上头晕,全力加速,追在两人后头,瞄准,开枪!机枪一响,击中一架的驾驶舱。不知是打中了敌机飞行员的哪里,那辆飞机旋即发出一声哀嚎,失控地旋转。又一响,击中了一架敌机的机翼,打得机翼上日本国旗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于锦铭不敢掉以轻心,紧咬着它的屁股,再度开枪,打中了敌方的引擎。飞机朝不远处的山峦坠去,同时,驾驶舱内弹出一个人影。
于锦铭瞥了眼跳伞逃生的飞行员,操纵控制杆,在空中来了个大转弯,返回战场。
为了减轻飞机重量,弥补速度上的不足,他们将部分战机配备的无线电拆除,作战时,用一战战场上打手势的方式与战友沟通。而日军所产的战斗机配有无线电通讯,空对空通话距离五十公里,这边飞机降落,那边余下的三架敌机已经收到信号,等着他自投罗网。
于锦铭刚一折返,便陷入敌人的机群。机关枪的扫射声冰雹般砸在他的脸上,他左冲右突,冲乱敌人的机群。
座椅中了几弹,右肩也一阵剧痛,或许有伤。至于是擦伤还是中弹?于锦铭管不了那么多,他手一模脖子,头还在,再看一眼油箱,还剩一半。那就没到返程的时候。
他闯出敌人的机群,背后紧跟着一架飞机,两人的距离不足百米,对方四架机关枪齐发,于锦铭坐着的驾驶椅后额外焊接上去的钢椅靠背,被子弹打得叮当作响。只要有一颗子弹击穿钢板,射入腹部,他就必死无疑。
于锦铭后背起了冷汗。他拉起操作,熟练地做出殷麦曼翻转。翻跟头般,飞机朝上拐了个弯,人机顿时颠倒。赶来的日机紧咬在身后,两机头对着头,擦着彼此而过。于锦铭颠倒着,在那一刹那瞧见了日机中飞行员的面孔,也不过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戴着差不多的眼镜。
极为嘹亮的一声“呼!”,于锦铭驾驶飞机翻了回来,同时快速爬升,拉高距离,一眨眼工夫便隐入云层之中。日机失去目标,也预备攀升,就在此时,于锦铭驾驶飞机不怕死地俯冲回来,老鹰抓兔子那样,用机枪当作利爪,突突突!射出一长串枪弹,打入敌机。
霎时间,战机涌出一大团烟雾,滚滚而上。
于锦铭怕对方舍命撞机,强忍着接连几次高空翻转的眩晕,瞄准油箱,立刻补了一梭子弹,亲眼看着那团浓烟拖曳出一条白色的尾巴,直挺挺地坠落。
不等他喘息,剩余两架飞机追到跟前。于锦铭见子弹快要用尽,想也不想地加速,朝市区飞去。两方距离也越来越近,机关枪的扫射声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于锦铭估算着敌机的油量,再一次朝地面俯冲,用高度换取速度。果不其然,其中一架敌机停止射击,主动返航,另一架仍紧追不舍,或许在等待支援。
于锦铭见又要被追上,再度降低高度,稀薄的云彩抚过面颊,阔别五年的华安大楼出现在眼底。他看到自己位于公共租界的边缘,眼前便是昔日的跑马场,可喧闹的马赛化为泡影,观赛的人儿也不知所踪。
租界巡警登上临时搭建的瞭望塔,分别张开一面美国国旗与一面英国国旗,奋力挥舞着,向两人示意,禁止他们再往前。于锦铭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故意往租界方向开,希冀日军顾忌国际影响,不敢在租界开枪扫射。
但敌机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它越追越近,想将两方距离控制在五十米以内,这样他就有把握一枪射中引擎,甚至直接射死飞行员。
于锦铭攥紧操作杆,再看一眼油箱。
他两挺机枪内的子弹所剩无多,机油也要用尽,肯定回不去杭州。既然如此,那就搏一搏!现在就是赌!赌谁胆子大,赌谁更怕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不大了就撞机,一命换一命!
心下想着,他拉动驾驶杆,突然停掉油门,然后继续拉杆。战斗机如同一条受惊的眼镜蛇,直直地竖立起来,悬停空中三秒,紧跟着失速下坠。这简直像野狼追逐羚羊,一直追到悬崖边,结果羚羊冷不然地跳崖一样,消失在视野。
等到日军飞行员反应过来,驾驶飞机俯冲时,于锦铭已经在急速的下坠中,有条不紊地重启油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重新占据上位。
“快看!飞机,飞机!”不知是谁大喊。“空军来参战了!”
话音未落,躲在公共租界内的市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纷纷仰头望向半空狗一般互相撕咬对方的尾巴的战斗机。
“空军来参战了!快看!快看!”他们一齐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