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轨临行前,裴憬特地将祖父裴秀所绘、自己所注的西北舆图托张茂赠与了他。
张轨阅后如获至宝,对张茂道:“原以为亭侯是痴儿,不想只是专攻一途罢了。裴家人人皆锦绣,不愧为百年世家!”
张茂点头,适时进言:“可惜裴大郎未曾去过北地,否则他所绘舆图定能超过先辈。”
张轨瞥了小儿子一眼,摇头抚须,意味深长地笑道:“人家出身名门,何须我等提携?钜鹿郡公非睚眦小人,何以闲置亲侄多年?你好生想想。”
张茂没有说话,其实心里门儿清。
他在裴家多年,对裴頠的人品多有了解。钜鹿郡公并非狭隘之人。他之所以这么安排侄子,总有他的道理。最大的可能,便是裴憬心性纯善,不及裴崇和裴该机敏。朝廷水深,后党与东宫势成水火,这个档口,裴頠有意拘着裴憬做学问,其实是在护着他。
但日前裴憬特意请托自己在父亲跟前谏言,想跟着大军出去开开眼界。他受裴憬照顾多年,总得在父亲面前帮他提一提,万一成了呢?
张茂叹气,到底没能帮上忙。
来寻裴憬的时候,他正忙着做题呢。这些年,他与府上的祖师父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二人搜遍前朝有关数算的古籍,常闭关数月参详研究。
裴憬听说张茂后日便要随父出征了,却没能说服父亲带上他,并未表现得多失望——随张茂出去建功立业是柳氏和岳家的意思,若按他自己的志趣来,反不如在书斋里钻研数算自在。
如今,张家回绝了他,倒让他舒了一口气——总算有理由应对老丈人了。
张茂一到,大氅未褪,裴憬就拉着他一道看题。如今的裴憬于数算一途可谓精通,即便神算挚虞来,怕也要甘拜下风。
张茂看着满纸的条条框框,只觉头疼。他不想在这上面耗时太久,军情紧急,他来寻裴憬前,已经在家主裴頠那里耽搁了不少时候。
何况,他今日来,除了和裴憬道别,更多的是想在出征前,见一见裴妍。
因着要入伍,他这几日都在张家收拾装备,并未住在裴府。
他命身后的听雨端出所带的漆盒,打开来,里面是青玉凿的莲花碗,碗里盛着洁白若凝脂的奶浆,中间点着红艳艳的樱桃,一看便让人食指大动。
就听他不动声色地对裴憬道:“浆冷易变味,大兄好歹先用些,这些题容后再做吧!”
这是西北特产,张府的疱人都是从凉州老家带来的,做出的酪浆口味醇正,裴憬和裴妍都爱吃。
果然,裴憬是有好东西从来不忘妹妹的人,当即派人去后院请元娘。
于是没过多久,裴妍当真来了。
回廊上传来一阵闷闷的脚步声,听这脚步的韵律,当是裴妍了。
张茂有些忐忑地起身,待裴妍现身时,他只觉呼吸一窒,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见到她。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即便开春后的洛阳仍是春寒料峭,寒风侵肌。室外的回廊上铺着赤绒蜀锦,一路延伸至阶下。
裴妍罩着厚厚的灰貂裘袄,手上戴着鲜艳的火狐皮套,笼着赤金的暖炉,在容秋的搀扶下,似一缕春风嫩柳,盈盈步入内室。
三月未见,裴妍好似又长开了不少。只见她粉黛未施,却面白唇朱,眉若远山,目若秋水,顾盼间,春情毕露,美得愈发惊艳。
她扶着容秋的手坐下,不知有意无意,竟一眼未看张茂,而是略侧过身,背对着他,拿柔荑扶额,秀眉微簇,一副轻愁未解之态。
这生疏之意,独独对着张茂。
裴憬丝毫未察,关切地问妹妹:“可是自大母处而来?大母身体还不见好?”
去年年末,郭太夫人身体突然不好。家中女眷轮番侍疾,本以为开了春能有所回转,不过看裴妍这样子,怕是够呛。
裴妍摇头,轻声道:“沉疴未退,又染新疾,顾和缓讲,左不过这两三月了。”
裴憬想起祖母对自己一向不错,如今重病在床,自己却还整天钻在故纸堆里,真是太不孝了!于是赶忙道:“晚间我去侍疾吧!明日起咱们轮着来!”
以往都是女眷侍疾,男儿们都是在外间请安。
裴妍点头:“叔父也是这个意思,已传话让二兄三兄都撤朝回来了,想来对你们也有安排。”
张茂静静地看着兄妹俩一问一答,没有插话。他想的更深一些,据闻皇后的母亲郭槐年前也染重疾,药石罔效,恐命不久矣。贾后病急乱投医,甚至听信术士之言,将母亲的封号由广城君改为宜城君,可即便如此,也未见她好转。
郭太夫人与皇后之母郭槐,姊妹俩虽为内宅妇人,但与前朝息息相关。这些年,贾后与太子表面的和睦本皆是靠郭槐在勉力维持。如今她命悬一线,两宫矛盾再无人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