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万籁俱静,只两侧的桂树枝里蝉鸣阵阵,听在累了一天的仆役耳里,不啻为催眠的佳曲——守二门的仆从睡倒一片。
裴妍被张茂一张披风从头罩到脚地带回了府,路上偶遇几个护院。然而张二郎在府中亲卫中素来有威望,他把一身黑袍的裴妍隐于身后,又有夜色掩护,那些护卫竟视而不见地走了。
裴妍就这般有惊无险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幸而小郭氏最近正忙着裴憬的婚事,三媒六聘,每样都让人头疼,对女儿的管教也就松了许多。
裴妍这么晚回来,除去院里几个贴身侍婢,外人竟不得知。
张茂将裴妍送到屋外,转身欲走,却发现自己宽大的袖角被一只素手紧紧攥着,回头就见裴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
张茂叹气,以为她怕自己跟小郭氏告状,一时心软起来,回身道:“夜深露重,快些进到屋里去!今日之事,我不向夫人告发就是。”
裴妍不语,拽着他袖口的手也没有松掉。
张茂疑惑地看向她。
“不是这个,”裴妍支吾道,良久,她好似鼓足勇气,抬起含羞的小脸,眼里晶光闪耀,仿若天上细碎的星子:“阿茂哥,以后不要再去那等地方,好不?”
张茂一愣,好不容易止住的心绪又乱起来。
她本不该过问的!
他去章台风月地,与她何干?他们一个是附庸而来的清客,一个是主家的贵女,除去点头之交,还能剩点什么?若非同窗过一年,他们之间甚至连说话的交情都不该有!
将来他有妇,她有夫。他的妇人在内室里见着了她。她们聊天的时候,裴元娘若还记得他,大概会说一句:“哦,余幼时尝与张二郎伴大兄读书来着!”
是啊!将来,他们等闲见不着的!这才是他与她该当有的结局!
然而,扪心自问,他甘心如此吗?
张茂一言不发地看着裴妍。他甘心将这个不知何时进驻他内心的少女拱手相让吗?他甘心看着她嫁给别的男子,放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为别人生儿育女吗?
不,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如今的张家将将起势,还没有分量能打动钜鹿郡公招他为婿。
张茂铁拳紧握,眼里暗潮涌动。
天上的乌云突然散开一块,皎洁的月色自头顶泻下,落在他眼中,晶莹透亮,好似漫天繁星。
裴妍小心翼翼地问他:“阿茂哥?”
“好!”张茂听到自己如是说,“不过,你也不可再行女扮男装的荒唐事。否则,我会担心。”
裴妍脸上犹如上了海棠色的胭脂——张茂说,会担心她?
不是为了阿兄,不是为了叔父,纯粹是他,担心自己!
二人各自陷在自己的心绪里。
“元娘,”张茂突然道,“西洲进贡的葡萄,你可喜欢?”
“当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裴妍有些懵懂。
“比之东海的水玉呢?”
“什么?”裴妍抬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对面的男子。
云过月出,柔和地光晕打在年轻俊朗的郎君脸上,剑眉之下,是同样闪亮的眸子,犹如星辰大海,带着海啸前的宁静,诱她深入。
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不知怎的,她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不能轻易回答。
张茂眼神微暗,就听他自嘲一笑:“罢了,若你成婚时,我张家依然无权无势,你就当这世上从没有张二郎这个人!”
言罢,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皓月再次被阴云遮盖,落在他身上的光晕逐渐黯淡,直至隐没在道边的竹林深处。
裴妍一时愣在原地。张茂的话,她似乎听懂了一些。夜风大作,将她本就不平顺的鬓角吹乱,一如她纷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