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含烟闻言,忽笑了笑,那种复杂的神色再度浮现在她的脸上:“岂止如此,夙无痕甚至还困住了自己的身躯与魂魄。”
“什么意思?”百无禁下意识往前倾了一下。
花含烟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将重心换过,脸上笑意甜蜜温柔,眼中却是全然漠然。
这张面孔与她嗜杀时不同,与她狂态时不同,与她警戒时不同,跟她识时务时不同,更像某种叫她难以分辨的情绪,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道该钦佩还是蔑视,于是只化作呆板。
隐于云后的月光微微照亮她紧绷的唇,透过她的眼睛,那一日的情景像是又再重现。
那个呼唤她来的声音,与被困在洞中的是两个人,却共同生存在一具躯体上。
在那之前,在此之后,花含烟不是没有见过比这场景更诡异更可怖的场景,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时的惊悚。
山洞犹如一只巨大的铁笼,在这座密不透风的铁笼内部满是鲜血与刻痕绘成散乱的阵法,正中吊着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勾刀穿过琵琶骨,接连的铁索化作一道沉重无比的镣铐,四肢同样被困锁,且穿刺一根铁针,不难看出已然折断,几乎用不着多想,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觉得这人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或者说,对此人而言,生还不如死。
他正在流血,鲜血顺着躯体一滴滴没入地上的法阵凹槽,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着身体与魂魄。
然后,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看着花含烟,那眼神全然是另一个人。
既无恨意,也无愧疚,仿佛这人不在此地受着酷刑,而是闲散落座,寻个地方休息,那是天魔。
花含烟几乎一下子分辨出来,天魔开口,神态近乎温和:“我听说你会弹《魂梦安》,弹一曲吧。”
《魂梦安》是一首上古遗留的歌谣,有安魂之效,不过花含烟收集它只是因为曾听过片段,甚是喜爱,因此才花费数年收集,她没有问天魔是如何知晓,这实在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只是弹奏。
这一弹就是数十年。
有时候是天魔,而有时候则是夙无痕,夙无痕出现的时候很少,少得几乎有些可怜,而更多时间是什么都没有。
花含烟只是按照天魔的吩咐,不断地为他弹奏《魂梦安》,天魔有时候会改正她琴谱之中的谬误,有时候只是聆听。
而对夙无痕而言,《魂梦安》则令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折磨得到一个喘息的片刻,仿佛在那短短一曲之间,他再度活过来了。花含烟常常觉得他是不情愿活过来的,又也许不是,她并不那么明白,也不那么懂得,她感觉得到夙无痕心中有许多牵挂,因此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决绝。
寥寥数语,道尽数十年光阴。
花含烟终于从阴暗处走出,看着他们惊骇的面孔——除了千雪浪,缓声道:“夙无痕将身体消耗得太过,天魔花费许久才勉强契合那具身躯,可是夙无痕还没有死。”
“他还没死。”任逸绝喃喃道,“我知道,还没有完全。”
花含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才奇怪,为什么他会放弃你这样一个天魔体,夙无痕不肯死,除非咽下最后那口气,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他绝不可能认输,天魔已与他僵持太久。”
“你都说了,天魔是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怕了。”百无禁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说了个自己也不怎么信的可能。
花含烟摇头:“他不会怕,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任逸绝问。
花含烟道:“天魔没办法更换身躯,既无必要,他自会放弃。”
百无禁没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夙无痕能为了他豁命。”花含烟缓缓地说道,她看着任逸绝,眼睛转动着,似乎明白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半晌又玩味一笑,“谁知道呢,说不准只是夙无痕恰好醒来,恰好听见,恰好的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花含烟慵懒地伸开腰,漫不经心道:“好了,话就说到这儿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她看向了千雪浪。
千雪浪点点头,又道:“给你一个忠告。”
花含烟挑起眉:“愿闻其详。”
“你很聪明,因此容易失败在这一聪明上。”千雪浪的神色仍是不冷不淡,“不论遇到什么难事,就用你的聪明千方百计躲过去,这世间总有躲不过的事。”
花含烟轻飘飘落在墙檐上,轻蔑一笑:“噢?何出此言呢?”
“因为我也是。”千雪浪道。
花含烟一怔,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正要转身时,百无禁忍不住喊了一声:“哎,你真走啊?你人没带回去,头也没带回去,不怕天魔要了你的命?虽说你这女人靠不住,但我们这边杀天魔还真缺人手,要不要考虑考虑,就算不帮忙,好歹也折天魔一个跑腿的。”
“百无禁,天魔只要我带人回去。”花含烟道,“算我买一赠一,送你这个消息吧。要你的人头只是我临时起意,拿来讨好天魔的,无非就是遇到你没能得手,还要不了我的命,反倒是你们三人给了我合理的借口,一打三,特别是其中有一位还敢跟他同归于尽,天魔脑子恐怕坏了才觉得我能从你们手里抢到魔母。”
花含烟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