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叹一口气。这事情她虽然不问,心里到底好奇。然而禁中的事,关乎立场,问一个人,是一种说法。
即便是她自己,有人认为是道士,有人觉得是妖姬。她还是想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他的那个版本。然而他仿佛将这件事对她封锁成了一筒密不透风的竹牍,外头露出来的几个字似乎还是好的,端端正正。但是里面的内容可能不一样了。
皇帝因着生病,用了一点膳,又去睡了。素女也出不了殿,就在殿里头四处走。玄元殿还挺大,有数不清的回廊和静室,促织在鸣叫,哀声凄婉。她看到一张案牍,案角绘蟠螭纹,案上还有一卷摊开的楚辞,有人在一枚简上写“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隶字波磔分明,顿挫折沉。
她一愣,忽然意识到这是陛下所写。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写的字。但她知道,他紧握住她手时,指节间有薄薄的茧,他大抵写很多很多的字。
也不知逛到哪里了,她累了,学殿外的宫人黄门们,靠着殿柱睡觉。被弄醒的时候,睁开眼,就看到他在跟前。暮色四合,天光暗淡。他垂着头,问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怎样在这座偌大的宫殿里找到她,是一个谜。看他仅穿寝衣四处游荡,她紧张起来,说:“陛下,你可是病人!”
皇帝认为她大惊小怪:“朕觉得,其实朕病得没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根本没有病,全是御医诓骗。”
她抓住他的手,切诊脉象。皇帝失笑:“朕快忘了,你是个道士,会看病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朕,顺天而治,养生调和,清静无为,长生久视……”
显然在揶揄她,素女丢开他手,嗔怪地说:“妾只想告诉你,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被迫睡回床上,睁着眼睛,难得有点听从摆布的样子,嘴上仍旧说:“一天睡多少个时辰,脑袋都睡疼了,叫朕夜里干什么呢?”看一眼她,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他问她:“你等会儿回哪里?去和其他宫人一起吗?”
“嗯,怎么了?”
“朕身边应该要有守夜的人罢。”
“是这个道理,妾让段常侍派人来。”
“朕不要他们伺候。”
“那——”素女想了想,“妾就坐在床边上守着罢。”
她决定拿一个软垫放在他榻边,坐在上头,倚靠着榻下的矮几。
李霁问:“秋夜的砖地不会很冷吗?”
素女愣了愣,她看见皇帝抿着薄唇,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忽然莞尔一笑:“当皇帝真累啊,一句话要拆成叁句话说。”
她躲到屏风后头,换了寝衣,十分自觉地钻进那片熏着蘅芜香的罗衾之中。他睡在里头,熨得四周一片温热。不等她犹豫是否该在旁边待着,就一把捉她进怀里来,说:“为了不再多拆一句话,朕就不问你冷不冷了。”
他听见她在他怀里微微抖动,是在轻声地笑,叹口气说:“是啊,当皇帝可真累。尤其臣下还是个不解风情可是朕又很喜欢的女人。”
这人说喜欢说得很随便的,素女心想着,闷声勾勒他洁白的襟怀中,浅淡的暗纹。皇帝警告她:“朕劝你不要乱摸,小心过了朕的病气。”
她反问:“你不是说自己没病?”
他哑口无言,瞪了她一眼。根本怕不起来,他听见她笑得更厉害了,花枝乱颤,他从没见她这么放松地笑过。有时候人会给自己暗示,脱下了那身道士衣裳,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当然,他从她从前的行迹里就隐隐知道她肯定不是她表面上那样端庄自持的样子,她怎样变成今日模样,他不也是一无所知么?
所以,他瞒她发生了什么,现今这座殿宇涉及怎样的险境,一定也不算过分。倘若她知道,未必会这么轻快地落到这座殿中来。他这么安慰自己。
他掩住眸中深色,按住她:“别乱动了,朕有点受不了。”她吓得噤声:“为陛下身体计,当下还是别行那事……”他看她一眼,心里活络起来。都已经打着为他考虑的旗号了,她是不是思想终于有些贯通,接受做他的女人了呢?他怀着这样的幻想睡着了。
梦里他仍然会见到太傅,并且看见自己很年轻时候顽皮,仗着记性好,很多太傅叫他反复抄写的,只抄一两遍,就丢开了。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自认为成熟的人了,很想痛改前非,认认真真地把太傅布置的课业做完,在梦里写着写着,忽然意识到,太傅死了,他害死的。写这些有什么用?全然无用。太傅已经被他害死了。礼义廉耻,法规戒律,满纸轻巧的谎言。
他满身冷汗醒来的时候,天没有亮,月影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