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司梵及时后退一步,木门险之又险,擦着他的鼻尖“砰”地关闭。
震荡的风吹动他的长睫。
源自于司子天房间的味道被隔绝,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倔强地存留几秒后,彻底消散。
游司梵看着那扇深棕色的木门,眼底的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
刚刚换完笔芯的签字笔,参考书,直尺,辛辛苦苦做满笔记的本子。
从生活费抠出来,攒钱狠心买的巴斯克蛋糕;年节时叔婶给的10块钱小红包;一根受潮后难以点燃,蔫巴巴的,在游司梵拿起前司子天根本看不上的烟花棒。
他曾经被司子天恶意夺去无数件物品,现今不过是轮到伞而已。
游司梵指尖勾起口罩边缘,重新戴上。
塑料质感的纤维微微刺痛他的指腹,如同每次默默旁观,对司子天愈发过分的行径无动于衷的司二叔和司二婶。
他们是墙壁上和蔼可亲的装饰画,是拉偏架的伥鬼,粉饰太平,笑脸相对,沉默坐视一切的发生。
而这,不过是因为他们接手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个猝然失去双亲的孤儿。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是三年前的除夕下午,游司梵惊闻噩耗后昏厥,被叔婶紧急送去急救室的一刻?
还是在遗产公证处,当司二叔为司麓和游兰的后事奔波整整一个月后,却得知“你大哥的那套房子属于厂里的公有财产,严格意义讲,那是宿舍,已经被厂里做主收回,所以无论是游司梵还是你,都没有继承权”的刹那?
或者是“小梵,婶婶这个月啊,家用吃紧,你堂哥要报补习班,你二叔要应酬,买烟买酒。唉,不是婶婶欺负你,就是你看你一直住在咱们家,那你爸妈给你留的那张卡……”的一瞬?
游司梵不知道。
他依稀记得八岁那年,是司二婶从司麓怀里接过他,笑着揉揉他的头顶。
“二婶和二叔买新房子啦,小梵以后多来玩,好不好呀?”
温馨而朦胧的记忆长出尖刺,像昆虫节肢的细绒,悄悄爬上游司梵的骨髓和脑海,徒留黏稠而冰冷的痕迹。
它静静观测少年的命运轨迹,在发现抚养不会得到暴利后,当机立断,开始合力逼他自己离开。
友善变作欺压,变本加厉,隔岸观火。
无须真正的打骂和霸凌,对待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一个终日埋身题海的高考生,一个学校没有寄宿条件的可怜人,向他定时索要水电费,伙食费,杂七杂八的生活费,就已经完全足够形成困扰。
算了。游司梵想,算了。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这些黑暗。只要出高考成绩。只要填好志愿。只要上大学,努力兼职,工作,存钱,就此远离与他相看两厌的人和事。
就可以自这个不属于他的泥潭抽身而出。
游司梵低着头快步走过客厅,一反常态,没有和正在观看电视新闻的司二叔打招呼。
黑色口罩疏离地包裹他的脸颊,这是普通的尺寸,并未加大或缩小。
然而旁人身上恰好的尺度,却在游司梵脸上显得空空荡荡。
好似一方苍白而羞涩的暖玉,藏在深色的布幔之下。
一掌即可完全承托,任意把玩。
司二叔抽出唇间叼着的烟,两指曲起,将烟灰抖落已然堆起一座小山峰的玻璃缸。
那是已经堆积一段时间的灰烬,换句话说,他起码在客厅待了半小时打上。
电视的主播朗诵细若蚊吟,音量调的很小,他向来不会打扰司子天的白日睡眠,家里所有动静都控制在最小范围。
司子天的辱骂很响亮,可是对争执清清楚楚的司二叔,压根没挪屁股去调和。
“小梵,吃了吗?又要出门啊,”他惯常地微笑,问出一句废话,眼角眯起的笑纹乐呵呵的,好像与过往十八年的慈和无甚差别,“你啊,赚钱也要注意身体,年轻人,不用太拼。二叔虽然老了,但养你和子天嘛,也还是养得起的。”
游司梵顿住脚步,小扇般浓密的长睫仍然垂着,一滴碎珠似的泪一闪而过,快速隐蔽于口罩上端的无纺布。
又是如此。还是如此。
熟悉的糊弄和漠视,看似关切却暗藏机锋的语言。
弧度完全不变的笑容。烟灰缸高高垒起的余烬。电视液晶屏幕里反射出蓝光的主持。泛黄的米色墙纸。桌上装模作样的坚果和炒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