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管他如何睁闭眼睛,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一片雪花似的白茫。
他看不清长安的青青柳色,也再看不见漠北无垠的朗月。
愤怒,仇恨与野心像一把坚韧的刀柄,支撑着他一路过关斩将。而上天也没有辜负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和韬光养晦,每到关键时刻,时运都一次又一次将胜利的天平向他拨动。
这岂非天意?
天意让他成为帝王。
天意让他改变一个时代!
可真正到了吞并两京,足以睥睨天下的时候,上天又像给他开了个小小玩笑,竟让他双眼蒙障,目不能视。
那些让他痛快的惨烈,他无法看见;让他等了一生的狂欢,却只能听别人说起。
安禄山不相信上天会如此亏待自己。
尽管,这副疮痍遍布的肉身已经提醒他那个看不见的恐怖敌人即将到来,可在终焉之前,他仍想亲眼见一见属于自己的河山,看清他亲手创造的历史。
“朕回答了你数个问题,现在只要你回答一个。”安禄山收回苍凉的视线,老迈的面庞在这一瞬展现出作为皇帝的威严。
“你能不能为朕施展金针拨障术?”
如有实质的威压逼来,与过去的每一次出诊不同,现在李明夷面对的病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翻转风雨雷电的最高统治者。
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一重重心思迥异的目光从安禄山的身旁投来。可李明夷却莫名觉出一种轻松。
这个问题和背后的威胁,实在不足以挑战他的底线。
“我不能。”他毫无犹豫,“我从未学过王公的金针拨障术。”
这并不是说谎。
王焘早已因年迈封针,而这种弊大于利的手术也已经被现代医学舍弃,李明夷的确没有实地操作过一次,更谈不上学习。
“是么?朕还以为你是王焘的得意门生。”
安禄山露出遗憾之色。
他重重挥开侍从的手,支撑着身体坐回床榻,慢慢地看向那道不甚分明的白色身影。
“还是请先生再好好想想吧。”
客气的请求已经遭到拒绝,安禄山要如何“请”不难猜到。
一出房门,还没见到史朝义的影子,李明夷就被两个燕兵带到长安地牢中。
毕竟是国都天牢,比陈留、九门之类地方的牢狱规格高了不少,至少现在关在里面的不会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李明夷不乏乐观地想。
古有逃之夭夭的扁鹊,后有身陷囹圄的华佗,或许医生的职业道德注定只能救人,不能救己。
好在史家父子未必是真心尽忠自己的主上,他的拒绝应该不至于为河北百姓带去灾难。
正反复琢磨着此事带来的种种结果,身旁的燕兵忽然给他肩膀用力一搡,把他推进一间黢黑的监牢里头。
“你就在这好好想吧!”
对方不耐烦地掷下一句,背后的木门接着传来一阵锁链缠绕的声音。门锁好之后,燕兵的脚步声便慢慢消失在长廊中。
李明夷被空气的浮尘呛得咳嗽两声,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呼。
“李兄,是你吗,李兄?”
李明夷眨了眨眼。
“是我!”旁边的栅栏里伸出一只泥泞的手,拼命向他挥舞,“我,林慎!”
坐在远处的监牢闻声不耐烦地跺了跺脚,转过背去,却没有出声干预。
李明夷走到栅栏前,向前后左右看去,终于看清了一格格监牢中关押的人。
“裴先生?谢兄,你们都……”
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看来就连你也未免毒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