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神说道:“我在想国库亏空如此大,傅禹成竟能花二十万两买妾。”
“二十万两,一品大员两百年的俸禄,宣京外城五十套两进的院子,边军一个季度的军饷,普通礼节性的孝敬可不够。”老人慢慢说道:“傅禹成也没必要千里迢迢买个妓子回来,依我猜测,十有八九是江南路的部分官员与商人联合送的,并非他自个儿出的钱。”
“我知傅禹成此人好色,下面的人定会投其所好,但没想到一位花魁身价竟然这么高,当地官员也舍得买。”贺今行刚知道的时候确实被惊到了,此时说起仍有些感慨。
虽不明白这份感慨是因羡慕、愤怒还是悲凉,但总归令他感到难过。
“江南江北河网密布,河工水利年年都在增修维缮,督工承建都是油水极多的位子,若能得傅禹成保举,捞到手的可不止二十万两。”
张厌深知他心中定起了波澜,却是笑了笑:“先前晏小子说他是靠家里上位,其实不然。天下四姓八望,傅家在中庆年间只能算中流,亏他合了皇帝的眼缘,当上这个工部尚书,谢家又败落下去,傅家才能跻身前列。”
“傅禹成每有进项,总是一分为二,自己留一半,给宫里送一半。”老人神色严肃起来,在与少年的对视中沉声道:“你猜得没错,这都是皇帝的选择。”
贺今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携香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才说:“官吏俸禄本就不多,有家族供养的也是少数,这些上行的孝敬和贿赂,几乎可以肯定都是从治下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如此说来,若削减官俸就是朝廷想出的填补亏空的办法,户部确实可以一时减少支出,但贪腐之风不禁,只会让地方官吏变本加厉,这笔钱最终还是会通过各种苛捐杂税落到最底层的百姓头上。像孟大人那样的,终究是极少数。”
他停了片刻,抖着声音说:“民亦劳止,何其无辜。”
携香边干活边竖耳听着,听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喝道:“凝神静气,切莫生心火。”
“我没生气。”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看着张厌深,“老师,你说这种我都能看透的问题,朝中诸人包括陛下就没发觉有错吗?”
后者见他无事,才放下心道:“这世上,谁敢说自己一定是对,谁又敢说别人一定是错?所以很多事不论对错,只看成败。”
“从中央到地方,高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底下人上行下效鱼肉百姓,皇帝当初听之任之,就该明白会有今日亏空之祸。”
“既然有减俸,大概率还会涨税。但不论怎样,只要能把亏空填上,稍微起一些民怨,大不了砍几个地方官,也就过去了。毕竟朝廷可没明着让他们搜刮民财,上下官员还会奉承皇帝治国有方。”
“可是,若民愤超出预计,民怨不能平息呢?前人说君舟民水,水载舟覆舟,君王不该小心谨慎吗?”贺今行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携香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他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心绪只有短短几息的波动而已。但他又知道对方肯定不信,便只帮着一起收碗盘擦桌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火,也不能缺位。”张厌深按着桌面起身,深深叹息:“但皇帝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先帝从未把他纳入储嗣候选之中,然而兄弟尽陨,天命归了他。这是上苍无情。”
他想起旧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但谁又能肯定那几位既位就一定比今上要好呢?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穷兵黩武之辈,未必不会劳民伤财。”
贺今行轻轻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老师?”
携香不要他帮忙洗碗,这里没其他事了,他便打算回屋看书去。
张厌深忽然握住他的一边胳膊,深深打量他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才将想到,《管子》《平准书》《货殖列传》,甚至前朝有名的盐铁争论等等,你都应当看一看、学一学。日后不管是知地方还是做朝官,涉及买卖商业一道,才不至于被胥吏和商人欺骗。嗯,但不必急于一时,春闱将近,四书五经更重要。”
“好。”他扶着老人出去,应道:“柳从心在这方面很厉害,我有机会一定向他请教。”
贺今行将人送回东厢,才快步回自己那屋。
晏尘水正在翻他那本《大宣律》,灯台就放于一旁,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书本在光下看起来却极其厚重。
忽然,他一手拿起灯台,一手拈起一页书,将两者慢慢凑近。
“尘水!”贺今行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端着灯台的一只手。
“啊?”晏尘水茫然地回过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贺今行迟疑着开口,他想说出原因,但看对方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好像猜错了。他松开手,说:“没别的事,就叫叫你。”
“嗯?”晏尘水挑起一道眉毛,眼珠子看着他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要烧书吧?”
他放下灯台,捧着肚子笑够了,才说:“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一本,我爹和孟爷爷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一起编纂的,烧我自己都不可能烧它啦。我是有些眼花,想凑近点儿看得清楚些。”
贺今行被戳中了,摸摸耳垂,只说:“那就好。”
晏尘水笑了笑,他平日里虽嘻嘻哈哈却是个十分犀利的人,而此刻难得有了两分温和,“我没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不能要求他按我的想法做事,他也不会命令我按他的活法长大。”
他说着低下头去,摸他的宝贝律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违反律例罔顾人伦,我都是优先站在你这边的。”贺今行拍拍他的胳膊,权做安慰。
晏尘水也正色道:“好,以后你要是打官司,我给你做讼师。”
他一本正经,贺今行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希望你不需要我站队,我也不需要你做讼师。”
“反正我肯定是能打赢官司的。”晏尘水握了下拳头,收好律典。
两人各自占据一方,开始温习功课。
直至三更的铜锣声响起,晏尘水提前上床睡觉。又过半晌,贺今行准备歇了,见他双手露在被子外面,便过去给他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