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从面见鲁二开始,她行动上是没有丝毫迟疑的,甚至对父母的不舍还有些不耐,直到这一刻,心中的离愁别绪,似乎才找到了一个破绽,刹那间山呼海啸般反攻过来,几个呼吸,便是眼热鼻塞,张九娘不由得举起袖子,遮掩着擦了擦脸颊,却听闻身边有抽噎之声,转头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也是频频拭着眼泪,一家人各自默默垂泪,只有七八岁的小妹妹,大概是年纪尚小,抽噎出声来,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想要留在家乡,可家乡已非家乡,这是人世间最大的莫可奈何。哪怕新生就在眼前,也是锦上添花的青云大道,又哪能没有半点不舍?张九娘不敢再缠绵下去,生怕哭红眼睛,在兄弟姐妹间失了威严——对这些亲眷,她还是很看重的。俗话说,出门靠亲友,她想要开厂子,里外都需要帮衬,而在羊城港的人脉却非常匮乏,就算这些亲友不会都进她的厂子帮衬,将来还不得指望这些同舟共济的亲人,在各行各业互帮互助么?
也是为了分神,一个也是为了透气,她揭开了一点窗帘,往外窥视街景,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也不顾仪态,往外爬着掀开门帘,探头问道,“鲁二,那些人是?”
鲁二虽然不赶车,但却也不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一路压阵,见张九娘探头,忙给她搡回车厢,掀开门帘子探身进来,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姑娘小心则个,别露了面招惹是非,被人盯上就不好了!刚才这一路上好些人窥探呢,都是看了我才歇了心思的!”
张九娘是知道鲁二意思的,也是鲁二江湖经验丰富,事前和她说好了,大家都不许开窗探头,车内也不得谈笑,都悄声的,几个车夫,也都换上了买地的衣服,而鲁二坐在前头,一身的买服,神色精悍,趣青的头皮——这谁看了不像是买地往天港买卖运货的车子?
这般便算是平安了一半,要知道,现在天港到京城这一路可未必太平,想也想的到,城里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了,哪还有多余的人力去照顾官道?又有太多人乍然失了生计,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着路上抢一把,脸一抹,从此南下又做个体面人了?
休说现在雄国公府已无兵权,就是派了家丁,都未必能保得平安,那么十来个家丁,面对百来号人的冲击,能做什么?以前能管用,那是因为国公府的威望名号,现在这样的时候,谁还在乎这些个?尤其是很多家人四散,直接被国策放弃的勋贵残余,还不知道怎么记恨国公府呢!
因而,张家这支车队,也是非常低调的,就怕惹来觊觎,哪怕不出人命,丢了行囊也是惨重的损失。张九娘听鲁二说的时候,当然也赞成,但情感上却未受触动,可刚才掀帘子一看,见到大约百余人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道边,个个肩上不是扛了榔头、铲子,就是挎着腰刀,还有手里拿着红缨枪的,也不出声,顺墙根折入一处隐见红墙的巷子里去,这才大吃一惊,对于如今京城局势的混乱有了实感!
当下把那离情别绪,都暂时丢到一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母亲的胳膊,颤声道,“二哥,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那条胡同是廉国公府胡同么?难道?”
鲁二也是面色沉沉,点头道,“不是第一次见了,一路上这样的队伍七八支!都是去的那些大户人家的胡同……还有见到人往皇城方向去的!我估摸着,现在城里御营兵马也是只够护住皇城行宫的,这些犄角旮旯,也管不过来了!”
的确,这些去官宦府邸的,估计都是求财,要去皇城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张九娘至此才知道,京里受到‘三步走’影响的人口居然有这么许多!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她父母,听他们这么一说,也跟着掀帘子从边角看了几眼,都是吓得面色惨变。
张母满面的后怕庆幸,看来对直接南下的决策是再不反对了。九娘之父面上阵青阵白,不过片刻,就仿佛老了好几岁,只是一语不发,张九娘看了一眼,知道父亲是挂念祖父母,只是也知道回去不得,心下难受。
便是她自己,这会儿也是情真意切地开始担心起家人安危了,之前没看到,是真的没感觉,只觉得既然祖父也算是平安过渡了,保住了自己的位置,那么未来必然平稳。可眼下看来,京里乱民这么多,御营兵丁不过万余,要护住这百余万人的盘子,只怕也是顾此失彼,雄国公府树大招风,又惹许多勋贵忌恨,就怕乱拳打死老师傅,乱民冲击之下,运气不好起来,真没有那么多‘应该’可讲!
分家时候,互相忌惮算计是一回事,在这样的时候,互相牵挂担忧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不敢再掀帘子窥视外头了,但九娘却也忍不住在车内频频回顾,和父亲对视间,都是满面的难受,反倒是她母亲这时候最绝情,坐在父女中间,一手拿定一个,不许他们再看,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别想了!”
可这又怎么能不再想?张九娘不能掀帘子,便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车外的动静——这么多人进了巷子,倘若廉国公府还有人的话,应该会有惨叫声、刀兵声吧?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会不会发生在雄国公府胡同……
不过,这回她是有些失算了,侧耳细听许久,车轮辘辘,竟无别声,张九娘忍不住心中疑惑,隔着车帘子戳了戳鲁二的背,低声道,“二哥,怎么没有别的动静?”
鲁二也掀帘子又探身进来,满面狐疑道,“小姐,我也想着这个呢,就是□□也不能没有一点儿摔打动静啊?——哎,对了!”
他也是灵机一动般,眼睛一亮,“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我倒有个猜疑——”
第1153章
“啊!啊!姑奶奶饶命,饶命!小人,小人也是鬼迷了心窍,想要进来窥视一二——其实,其实并无歹意呀!啊——”
“废话这么多,跪下吧你!”
提脚一踹,利落地把眼前的男人踹了个嘴啃泥,孙世芳从腰间解下绳索,利落地将男人的双手扭到背后,弯腰绑了起来,还留了一长条绳索在后,叫道,“来人系粽子了!”
“来了来了!”
里头大院里也跑来了两个裹围巾戴口罩,瞧着就和丫鬟仆妇无异的寸头女子,熟练地拽着绳结,往后一拉,又在嘴上扇了一下,那男人本来还要哀求的嘴,便不自觉地张开了,两人生拉硬拽,把一个深褐色的大绳结往那人嘴里好歹塞了进去。喝道,“自己走!没的还要我们拉扯你,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眼见得这片刻前还凶神恶煞,手中持刀直闯内院的男子,凶焰尽消,垂头丧气,佝偻着身子往内院走去,孙世芳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跟着走进了廉国公府的二重院子:国公府的门厅小院,占地倒不是很大,但正厅内堂就不同了,院子里屋子里跪了百来号人,也不觉得拥挤,兵丁仍可自由出入。
只是人虽多但声响不大,这些犯人,有些是被绳索连缀绑缚了双手,有些则是被抽走了腰间的汗巾子,或者被拽掉了裤子钮扣,只能扭扭捏捏地佝偻着身子,拽着裤腰,嘴里则毫无例外都塞了麻核,口唇麻痹,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流泪啜泣,瞧着很是滑稽。至于穿行其中的兵丁,则是驾轻就熟地点算着人数,不多时便来和孙世芳结算道,“进府时是137人,如今这里135人,还是逃了两个。”
“逃了便逃了吧,廉国公府大概也差不多了,都执行了六次任务,这窝就是再肥,鱼儿也该有点感觉了吧!”
抓捕任务,不可能每次都是一网打尽的,总有些警惕性强,有心眼的人能及时逃走。孙世芳也不是很在意,眼看天色渐黑,大门处又传来动静,过得一会,一个身穿红色五品官服的男子,带了一小队兵马走来,她也是微微一怔,走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卢大人,怎么今儿是您亲自来接收啊?”
“孙大人。”这卢大人生得很瘦,面色白皙,但神色却十分冷硬,一望就知道是个扎手货色,对孙世芳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有些生硬地道,“城中人手紧缺,这些罪犯恶徒数目又是激增,刑部堂官已经不够用了!
我这光杆侍郎,若不亲自来跑这一趟,只怕这拨犯人也无人运送,只好堆积在这里了!只是不知道,今日这拨运完了之后,明日后日,是否还有十倍的恶人,又被孵化钓起,到那时候,哪来的人手,把他们运到矿山里去呢!”
孙世芳听了,哈哈一笑,不介意地道,“趁火打劫,都是下了杀人的心才作乱的,若是运不过来,那就杀了算了,这京城中该死的人很多,依我看啊,把这院子里的恶徒都杀了,固然会有冤枉的,但倘若隔一个杀一个,那就要错纵了不少人去!这些时候,敢出来作乱的,能有几个好人?”
这卢大人的话里,本来暗藏机锋,是颇有讽刺买活军把好人逼上梁山,除了闹事之外无路可走的意思,但孙世芳这么一答,他的气势便下来了——如今这些闹事的恶徒中,原本吃不上饭的平民百姓,那是少之又少。九成九都是本来就飞扬跋扈,仗着家里的势儿,横行霸道的官宦子弟。
这些人无法接受自家生计断绝,陡然从大户人家变成没着没落的无业游民,带着家里那自幼养大,也惯了听他们使唤的帮闲、护院等等,聚在一起诽谤议论朝廷大政,都是一肚子的冤屈,不论是决定禅位的逊帝,还是即将登临大统的谢双瑶,在他们口中,哪有半句好话?
说到兴起时,恨不得化身为荆轲、高渐离,豁出性命不要,直接用命换命,把这两个罪魁祸首给行刺了,那方才是伸张正义,算是还了朗朗乾坤一个分明呢!
孙世芳等人,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就是忙着把这些不安分的人给筛选出来,一发处理了——这些人的怨气,就如同满地散落的药火一般,只要一点火星子,就吱吱哧哧,到处蔓延着炸起来了。
与其让他们自己发酵起来,闹出什么麻烦事,倒不如直接主动出击,利用买地情报局多年来埋下的各种线人,在市面上散播传言,甚至卢大人隐约听说,又还有田任丘厂卫的暗子,做得更加过火,已经不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而是更进一步,各种推波助澜,去往那些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圈子里,串联组织,往往以这些被勋贵们仓促抛下的公侯府邸为诱饵:
“某国公夹着尾巴逃了,多年来的细软不能全都带走,他们家就走了十几辆车子,那座钟呢?金丝楠木的桌椅床榻呢?那些古董字画呢?不是白放着,就是收到地窖里去了。这些东西,他们不要了,我们取来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留了有家人看守的,我们人这样多,他们难道还敢阻拦?”
便都是有怨言,那老实人听到这里,也打退堂鼓了,不老实的人,就被鼓动起来了,深以为然:
“真要有这样不识相的奴才坯子,一刀结果了便是!拾掇了金银细软,咱们兄弟还在这四方棺材里磋磨个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南洋、立志城、建新……这些地方出入不禁,又和荒地接壤,咱们也去建城立寨,自己当家做主,强似在买活军治下受些鸟气!”
竟是三言两语,就立了杀人劫财的心思,被买活军的暗子鼓舞起来,又或者是被田任丘的人组织入伙,又或者是自行其是,真就乘着月黑风高之时,偷偷入府,想着从此落草,去做那江湖草莽豪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