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察罕浩特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们也不由得哑然以对,不再阻止斋赛的离去:斋赛离去之后,延绥的守军力量会变得空虚,如果汉人前来,他们可能被逼放弃边市,回草原藏匿。当然他们是不希望斋赛走的,但草原上就是这样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当锡尔洪部还在的时候,察罕浩特说话的声音就大,可一旦锡尔洪部离去,斋赛部成为延绥最大的军队,也就没人能阻止他们的离去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斋赛亲自吹响号角,在呜呜的长鸣声中,战士们骑着马,像是狂风中的云彩,迅速被卷到了一起。属于他们的战利品,早半个月就搬走了迁移回家,余下的这些人没有别的牵挂,犹如乌云,在狂放的蹄声中迅速离开了处处疮痍的边市:为了寻找仓库,鞑靼人把边市翻了个底朝天,被拆毁的门扉、屋顶都堆在一起,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便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荒芜。
这么着往家的方向跑了半天功夫,斋赛紧绷的心情才逐渐得到释放,他慢下了马速,换了一匹马,让马儿们慢慢跑着,恢复体力,同时回头忌惮地望了眼边市的方向:没有人追出来……
还好,早就把战利品给运走了,否则,很难说察罕浩特部会不会黑吃黑,如果是从前,林丹汗不会这么小气,自有作为大汗的风度,但如今这个世道,这个天候……斋赛已经不敢对任何事情打上包票了。
“不知道锡尔洪是不是带走了瓶子……她……她是认得我的……”
他心头也划过了一丝隐忧:斋赛的名字不算罕见,光靠名字要辨认出他所属的部落,还是有些难的,他也严令所有手下,不得透露自己的来历——这是来做贼的,没必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知道,破绽虽然也有,比如,将来如果六姐布尔红要追究此事,那锡尔洪他们就很可能指证斋赛部也参加了抢掠。
但这毕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事情,鞑靼人传讯全靠唱歌,没有纸信。瓶子这个买活军的女吏,就成为重要的人证了,一时间,斋赛心中竟然浮现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如果……如果锡尔洪真的绑走了瓶子,侄儿又不能救出她的话,那么,或许瓶子还是死掉了为好……
这可是同族的亲戚,还是六姐布尔红信任的人!?他心底很快又颤抖了一下,刚浮现的骚动立刻又消失了,这也是斋赛这些日子以来常常陷入的纠结,有些狠辣的想法常常浮现,又因为信仰和敬畏自行打消,只能把这些忧虑交给命运去裁决。
他逃避般安慰着自己:多半是不会有事的,北方乱着呢,这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年,草谷打多了,也就显不出他们来了。六姐……六姐布尔红远在天边,她就算有天眼,也不能看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关照到每个小细节吧!
“台吉,台吉!前方好像有人!”
儿郎们的大呼小叫,把斋赛从沉思中惊醒了,他们手里擎着在边市抢来的千里眼,正往远方关内方向,一条主要由汉人行走,可以过车的商道上看个不停,“挺多的,二三百人……是汉人的军队吗?咦?最前头黑乎乎的那是什么东西——”
“呀!台吉!”
斋赛刚伸手要千里眼想看个究竟,他们就又喊了起来。“他们也发现我们了——他们朝我们过来了,有什么东西升起来了!天啊!是雄鹰!是仙飞——”
队伍顿时好一阵扰乱,很多人惊讶得紧紧勒住马缰,让马儿腾起了蹄子表达抗议,在律律嘶鸣声中,那眺望手一边发抖,一边坚持地喊道,“真是仙飞!这是汉人!”
“不不,不仅是汉人,他们是买活军,是六姐布尔红的人!”
第1127章使者当面
六姐布尔红!
仅仅是这么几个音节,立刻就让队伍陷入了慌乱之中,上到斋赛,下到马奴,都无法再继续维持镇静,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大家都跳下马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伏着,甚而突发奇想地做出了从前在喇嘛教中行礼磕长头的姿势来,表达自己绝对的服从:知识教是从来不要求叩头敬拜的,所以他们仓促间居然想起了这样的老礼仪,而且迅速地在一队人中蔓延了开来,这也是有些为难了他们的慌乱中的脑子了。
眼前看得到的,只有黑泥和草地,还有草地中无处不在的,飞舞着的小虫,也正在往新鲜闯入的血肉上扑来,重要的后心,完全暴露给了头顶的‘雄鹰’,也就是在边市大名鼎鼎,威名甚至远播到了附近草原上的仙飞。
生死完全操诸于他人之手,只等着买活军的裁决。大家心惊胆战,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愿望都不敢升起,只是在擂鼓一样响亮的心跳中,听着那嗡嗡的声音越发接近,在头顶盘旋了片刻后,传下了陌生而有些生疏的鞑靼语。
“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我们是察哈尔左旗三部的首领斋赛部下的兵马,我们从边市来,回察哈尔去!”
哪怕如此老实的回答,带来的可能是灭门之祸,大家也不敢说谎,斋赛自己的声音都是很大,由他开头,众人渐渐地形成了一致的发言,这样的交代当然是可信的,那仙飞对他们的表态,似乎也不置可否,在他们头顶又盘旋了几圈,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过了一会才下令,“丢下武器,堆成一堆,你们去百步外扎营,首领过来两人,把一手绑上!”
老道的吩咐,为的显然是预防在相对高处的骑兵来冲击队伍,虽然斋赛等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敢拖延,连忙依言行事,拿鞭子把一手绑到背后,歪歪扭扭地上了马,在还有数百步时,便勒停了马匹,跳下来踉踉跄跄地小跑到了队伍跟前:越是跑得近,心中就越是害怕,因为他们逐渐看到了队伍中间的怪兽,毫无疑问,那是边市也没有见过甚至听说过的大型仙器,看来,是买活军的大人物到了!
都敢冲击边市了,难道还会怕仙飞,怕买活军吗?仔细想想,如果当时大家往前狂奔的话,或许布尔红的天兵也拿他们没办法吧,但这不是此刻的斋赛能想明白的事情,看到仙飞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全被恐惧给攫住了内心。
这和大军一起冲击边市的感觉又不一样,落单了之后,心里少了依靠,而且,大军那时候,仙飞也只是飞起来一两次,便再不见踪影,可能是已经被买活军带走先转移了,对仙飞的忌惮,也就被淡忘了。正在心虚的时候,突然被买活军抓包,给斋赛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刚才一路在马上缓步过来,他也逐渐从情绪中回复,本来还有点后悔没有下令逃跑的,可很快又随着把那黑怪兽看得越来越清楚,而转为庆幸:还好,还好!刚才他表现得还算是老实!买活军的大人物,携带的仙器,怎么会是旁人能够想象威能的?很可能逃跑也没有用处,反而会被判断为敌人,对方举手抬足之间,就把自己给灭了!
“斋赛见过大人!”
他的官话说得还不算太好,但斋赛是努力地把声量给放得很大,才刚接近,就跪倒在地,一步步地挪移过去,他感受到一股居高临下的视线,注视着他的后心:买活军的吏目一向是很和气的,并不喜欢过于尊卑分明的礼节,但这一次似乎是例外,边市被毁之后,他们也多少带了些情绪,并没有阻止斋赛请罪般的卑微举动。
“嗯。”那黑怪兽上的大人物说话了,如刚才惊鸿一瞥的印象,这是个健硕的女子,正当壮年,音色清亮,中气十足,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魄力。“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从延绥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又没带任何辎重,延绥内讧了?”
这……这真是行家啊!
斋赛心中猛跳,一时间不由暗恨:草原消息闭塞,他甚至不知道买活军在北方的官员,也难以猜测这位会是哪个大人物。难道买活军的女吏,个个都是如此厉害的么?
之前和女吏瓶子接触,就觉得那是个非常难缠的女人,据瓶子说,她的好朋友苏茉儿,要比她还更加聪明。现在又来了个女大官,没说几句话,就让人感到她的眼光比瓶子还更毒辣精准,而且气魄也是非常:
二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是要直接向延绥去的,他们可不知道,延绥现在边防空虚,如果还按兵员最多时来计算,两三万的精锐战士那是有的,可听这个女官的语气,二百多人去对两三万大军,好像她也半点都不当回事儿!
若说刚才,他的畏惧是因为对仙飞、对知识教,对背叛了所信奉的宗教,打从心底滋生出的恐惧,那么,现在斋赛的畏惧,似乎是由这个女官直接引发了,他收起了一切小心思,老老实实地望着土地,恭敬地答道,“大人,我们就是害怕买活军的惩罚,所以要在天罚降临以前,快点回老家去,察罕浩特的骄兵,违背了他们大汗和我们达成的约定,收走了延绥百姓的过冬口粮,我们阻止不了,却也不愿意承担不属于我们的罪责!”
虽然心中害怕,但鞑靼人的老习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押起韵来,犹如在唱长歌一样,斋赛把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头细说:部族的艰难,物资的紧缺,对未来的悲观和畏惧,族中此起彼伏的抱怨,来自察罕浩特的邀请……
当然,还有出兵以前,双方的盟约,打下边市之后,为了守约频频爆发的小冲突,察罕浩特的高官拉偏架,锡尔洪等人阳奉阴违,率先不遵守林丹汗定下的规矩,斋赛尽力阻止之后,最后却还是失败了,当他发觉时,锡尔洪部已经抢走了延绥边民的种子粮远走高飞。
愤怒的斋赛,不能去找锡尔洪部把种子要回来,也不愿再继续守约在延绥戍卫,等候察罕浩特方向的下一波兵源,趁此机会,远走高飞,决定回察哈尔的老家去,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却遇到了买活军的仙飞队伍……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再说了,女大官不动声色地听着,等斋赛全都说完了,才对左右说道,“声音都哑了,赏他点水喝。”
大家对斋赛的态度也比刚才要和气了一些,没有那样排斥了,上前很规矩地喂他喝水,并没有借机踢打,或者是让他呛水。斋赛感激地吞咽着清水,咂巴着那甘甜的滋味,他终于凝聚出勇气来,隐蔽地瞟了女大官一眼,她已经从乘坐的黑怪兽上下来了,斜靠着怪兽,听斋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