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你小子,我当你死了呢,这大几天的不见人影——哟,你这脸咋了啊!这乌青的!我说你这不晴不雨的天气,戴什么斗笠!”
“怎么,老三,被人打了,上哪得罪人去了?也不和哥几个招呼一声,我们帮你出头啊!”
“就是啊,怎么还见外了——你小子,别不是又在别处欠了债,叫债主打了吧?那可就不像话了,手里一时挪不开,和咱们开口就是了,去别处借钱,实在犯不上,你在我们这都欠了多少了,可见我们催过?”
“二哥问你话呢,咋的一声不吭?”
眼看着三五自行车在巷口停下,这些人车也不锁,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巷子里,巷口这里,几乎要把道路堵严实了的自行车阵,顿时就疏散开来了,好些人不声不响,就把自行车骑走了,到别处去等活。
只有那叫老三的大小伙子,哭丧着脸,捂着脸颊,耷拉着脑袋,被几个口气很江湖的同龄人,推来推去的,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细小,“没……不是别人打,家里老爷子……”
“哦!”大家也就都释然了,都是笑道,“这又吵起来了?你们家老爷子气性也是大!就你这一个在眼前的了,还这么打,也不怕打坏了!”
又有人装着对老三很关心的样子,“这次是为了什么?莫不是又为了那些帐吧?都说了,你也不着急还清,有了给些便是,又不是不算利息——这不算是你占我们兄弟便宜!负担别那么重嘛,大家兄弟,难道还怕你跑了不成?”
“就是,好了,别哭丧着个脸,多大事呢,你今日还来这等什么活啊——就你这脸,也不怕客人见了生气?你这人也是老实,不知道客人的忌讳么?你这样,要跑活得去医院附近,钱街这里,讲究个发财见喜,谁要找你这样的车夫啊。还是那样,一点脑筋不长,浑浑噩噩就来了吧?什么时候才能学着机灵?”
要说这话,也不纯是哄骗这老三,多少有些道理在里头的,真真假假、好好坏坏,时而红脸,时而白脸,年少不经事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被这些人裹挟进来,糊里糊涂地成了‘兄弟’,和徐三儿一般,说是被兄弟带着发财,一来二去,财没发上,反而欠下大额债务的,不在少数。
就算不能如数还清,但就能榨取出来的部份,也足够‘大哥’、‘二哥’一伙人,手头宽绰了。不过,他们也不是貔貅,只进不出,平日里出手也是大方,对弟兄们很讲义气,这不是,眼看着徐三儿垂头丧气,大家便拉着他去港区吃饭,“今日不跑了,你要真想挣钱,明天去第一医院路口,或许还能等得到生意!”
徐三儿半推半就,戴上斗笠,和他们一起出了巷口,在更士的指挥下,穿过了金融街这极其宽阔,能过蒸汽拖拉机,平日里八辆马车并行都没问题的大道,往港区方向而去:钱区这里,车水马龙,交通的繁忙就别提了,大道上是不许停车的。他们这些跑腿,平时都是在小巷子里等活。
那些交易所的书吏、交易员,铺面掌柜、通译账房等等,需要送信、搭车、买饭等等,都知道到哪里来叫人。不过,毕竟这一行的门槛,也就是买一辆自行车而已,这些年来,随着自行车数量逐渐增多,僧多粥少,赚头已经没有前几十年那么足了。发家致富完全谈不上,也就算是养家糊口,有个不太稳定的营生罢了。
要细说起来,这自行车跑腿的赚头,真不如跟着父亲一起摆鼎边糊摊子,只是徐三儿觉得摆摊辛苦烦闷,所赚的钱也是有限,日子一眼望得到头。远不如跑腿这般新鲜,时常还能和有钱人接触,平时没事,他也喜欢骑车在钱区逛荡,这才逐渐地入了这个行当。
而一旦见识过了这似锦的繁华,想要再回头踏实干活,就没那么容易了,别的不说,就说这平时中午帮着跑腿买饭吧,那交易所附近的商铺,随手都是五十块扔过来,买的就是一份午饭而已——这五十块都是很多人一天多的工钱了!
就是羊城港物资紧张,物价上涨的时期,这样的午饭里头也绝不会少了肉的,用罐头做的烩菜,那都是最基本的。海带排骨炖盅,一个炖盅大概也就两人的汤量,七八块二指宽的排骨——这就要三十块钱了,可见前些年肉价多贵。
这几年肉的价格虽然渐渐下来了,但那些好味道又干净的饭肆,菜品价格可没有下调的意思。这么一碗汤,再搭配上蒜蓉青菜、炒的金钩萝卜丝、炖蛋等等,三菜一汤五十多块钱,炒菜都拿马口铁的饭盒装了,用细棉线绑出花色死结来,这种打结法只能剪开,无法重新系上,为的就是让跑腿的在路上不能偷吃,
炖盅也是一个个的小瓦罐,黄泥抹面,到手后砸开了揭盖喝汤,考虑得非常周到,这些跑腿每天饭点能帮着送一趟饭篮,闻着饭香都能挣上七八块钱了,一天再跑几趟生意,旺的时候百来块钱都有。当然,现在跑腿多了,也有轮不上的,又或者经常争抢生意,彼此发生冲突,打起架来,两三天没有收入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这几年来也的确越来越常见了。
天天闻着这样昂贵的味道,鼻子刁了,怎看得上家中的粗茶淡饭?便是对鼎边糊,也有些嫌弃起来了。徐三儿一开始喜欢和大哥二哥一帮人厮混,也是因为跟着他们,时常能混点好的,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当然,港区最好的店铺,也不是他们所能妄想的,至少大哥二哥不可能带着成班兄弟去光顾。那些上好的饭馆,供应的都是什么?时令海鲜煲,手掌大的对虾,刚上岸就进了店铺,一份就要百多文,什么盐焗花螺,这可不是养的田螺能比的,更是价钱惊人,一盘两三百块钱的都有!
说来这东西也真是昂贵,若不是人工养成了,根本难以进入常驻菜谱,也就是偶尔有渔船网了一小筐,回来高价卖掉,给那些追逐时令生鲜的人吃去罢了。也就是这些年,沿海人丁兴旺,海滩边上几乎没有荒的,不是在晒盐,就是在做海水养殖:海带、对虾、珍珠,什么都养,便连花螺都有人试着养出来了,用水泥池子,接了海上的活水,竟真能成活,如此,市面上才算是多了一种昂贵的海鲜。
刚开始上市的时候,一盘五百多块,大概也就三十多个,一斤上下拇指肚大小的,若要再大,千元一例的都有——你说,这价钱对普罗大众来说,如何能想象?一旦知道了还有这样的菜色,叫人怎么甘心能回到为了几块钱的青菜而斤斤计较,那超市的米粮稍微一降价,便立刻奔走相告,竞相囤货,天气好时,还要张罗着打开米箱,挑拣米虫的日子?
便是根本走不进这样的饭馆,徐三儿等人,也愿意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些比城内还要更贵价些的便餐,拿眼睛看看餐馆里的动静,看看那些豪客们的言行举止,这也是好的。大哥二哥偶尔也会大发慈悲,请大家进到能看到海的餐馆去,正经坐下来吃顿饭:辣炒蛤蜊、小缢蛏和杂鱼一起炒,一网鱼下来,懒得分拣的杂鱼,说起来也是海鲜,价格却是那些什么黄花鱼、老鼠斑的十分之一不到,其实一样鲜美。对于内城的老百姓来说,也是颇为奢侈的一顿饭了,再要有上点带肉片的菜,虽不说是逢年过节,但对这样的兄弟伙来说,也是难得的大餐啦!
或许是为了要安慰徐三儿,今日大哥居然也把他们带到餐馆来坐下,七八个人凑了个圆桌,点了六菜一汤,吩咐额外加码:一大盘黄瓜、粉条、胡萝卜、干豆腐,配上圆葱辣椒蒜末,拿热油浇了,加酱醋一拌,这就占了大半个桌子了,再有炖杂鱼、炒了一大盘淡菜蛤蜊、梅干菜炖五花肉,炒通菜、南瓜藤,三荤三素再来一个海带冬瓜炖大骨汤,虽说骨头无肉,但有点子肉香味也是难得。
这些菜一上,大家兴致都高,他们这样的人吃饭没有不喝酒的,现在时兴喝的淡啤酒有点贵,便喝加饭酒——现在流行加一点陈皮、话梅、冰糖,煮开后拿去冰镇,上桌前再加点小苏打,虽然都不是难得之物,但这么一调理就觉得不是家中能比的精致。
大家三五杯下肚,面上涨红,话也多了起来,都说些市井间最新的消息,他们这些人,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在江湖上混得很开,一个最好的证据,就是自行车甚至可以不上锁,哪怕丢了,不知哪里递个话,自然也会照样给送回来,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种‘有办法’的人,很容易让年轻人羡慕,徐三儿曾经便很向往这样的本事,今日却额外烦闷,筷子不停,话却不多。不过,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来,都是听得多些,众人也不太在意,先说完了港区边沿,那片洋番聚居的贫民窟——这些汉人帮闲串子,很多都是这样蔑称的——最近又是在闹着抓赌,听说还有人家里的地窖塌了,埋了一些人进去,只是大家秘而不宣,不敢报官,迄今也只是在民间私下流传。
这会儿又说起城内最近流行的消息来,“可听说了没有,袋鼠地又在招募劳工了,而且价码很不低!”
“再不低能高到哪儿去?头几年不就是明码标价吗,二百两一个人的安家费,根本招不到什么人——宁可不要钱,都愿意去南洋!”
“南洋至少和我们接壤,想回来也方便,那隔了千山万水的地方,谁愿去?黄金地不都是那些北官后人,害怕报复这才去的么,我们买地的百姓,真活不下去了,往内陆走难道还没一口饭吃?实在犯不着去黄金地——连黄金地都不去,别说袋鼠地了。”
毕竟是京城百姓,消息灵通,这些人又在港区厮混,港区三教九流的消息,没有不知道的,对袋鼠地的真实情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里比黄金地更艰苦一些,黄金地的气候、植被相对要好,袋鼠地,离海不远就是沙漠,比较荒凉,要去那适合畜牧耕种的所在的话,距离家乡也就更远了。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迁居地,一旦去了,就轻易回来不了。因此,对于二百两的安家费,也实在并不心动。
“二百两,自然如此。”还是大哥说起了最新的消息,“可倘若是八百两呢?而且,这是额外给的艰苦费,到了那里,做事还另有工钱——”
说到这里,很多人已经是面露惊容,可这竟还没完呢,大哥又道,“倘若我再告诉你,到了那里,吃喝几乎都包的,工钱和安家费全能积攒下来,如此做上十年的活,官家包你回来羊城港,而且,还能用出发时签下的价格,便宜卖给你一套房子呢?”
“什么?!竟还可以回来?”
“还有房子卖?”
“竟是这般好事?!”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便尖声惊呼了起来,便连徐三儿也是放下筷子,一脸的怔然,大哥见了,心下也是满意,暗道,“这徐三之父,执拗难缠,让人顾虑者,还认识港区的一个什么局长,有这样关系的人家,纠缠上了因果,谁知道能否解脱,假以时日,恐怕生出什么变化来。倒不如乘着这个机会,哄他去袋鼠地做工还债,再把第一笔预付的辛苦费哄来,也算是把他给榨干了。”
因存了这个心思,他才在席间鼓吹此事,眼见徐三儿入彀,心中如何不喜?正要细细分说,把他诱入套里,便先拿起公筷,给大家布了一轮,这才道,“诸位兄弟,此事倒是个机会,你们听我说来——
我们这些人,家中都无帮衬,想要发财,却不是什么眼高手低,而是如今羊城港,物价腾贵,买房立业实在高不可攀,要说去做赘婿也没人看得上——也都是胃不好的人,吃不得软饭!
这些年来,交易所进进出出,时而凑一股去做一笔交易,也是有赚有亏,因为大家本钱有限,就赚了也赚不上买房钱的。互相人情往来这么一拆借,得了,平时面上光鲜,吃好喝好,到年尾一划算,兜里空空,那房子还是没影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