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能做什么?虞先生,先不说就凭我们两个,要怎么样从这两千人之中杀出去,我一个废人,手中无兵无权,还能去哪里?当今圣上做出那样的事——”
他攥紧了手掌,衣袖之下,指尖在发抖。
“——这个京城,这个刚刚才平定不到九年的,夏朝的江山,我如何放心得下?!”
死寂。
静室之中光线黯淡,只有炭盆里一点暖色的火光,映照在黎青脸上。
他的身影,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单薄又伶仃,光摇影斜,笼罩在素色的单衣里,多年伤病缠绵,磋磨至今,只剩下一把还不愿死去的骨头。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却是极冷的,那不是什么风流才俊、无双美貌,也不是什么久病沉疴、弱柳扶风,那是凌厉慑人的刀。
让虞南雁,忍不住又想起了很久之前。
虞南雁是江湖人,名门正派出身,修行勤勉,寒来暑往,辛苦多年习得一身技艺,誓要行侠仗义,管天下不平事。
最后却是跟着黎青,做了江湖同道最不齿的“朝廷鹰爪”。
十几年间,虞南雁一身清白的名声,已经被糟践的得一塌糊涂,同门师长都不想认他。
他再也没有回山门看过,从前的好友,全部断绝往来。
这是他应得的,虞南雁想。
黎青手段太狠,做事太绝,动辄牵连无辜,利用职权清除异己,正路走不通,就用阴谋诡计、栽赃陷害。
虞南雁跟着他,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良心不安,到现在早已麻木。
只是偶尔下手的时候,会想,他死后大概也要跟着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也无所谓。
如果没有黎青,用不着等到死后,现世就是地狱。
——黎青是陆氏集团之中,最坚定、最不遗余力,反对前朝统治的那一个人。
前朝王室贵族奢靡腐败成风,欺压平民,鱼肉百姓,并相互攀比,以此为荣。
黎青出身贫苦,从小流离失所,被卖入戏坊。而那时候的梨园、乐坊,和妓馆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下九流的地方。
高档些的,供达官显贵消遣赏玩,声色犬马,一掷千金;差些的就给普通有闲钱的人家享乐,广开门户,也不失为生财之道。
——而对于身在其中,一切都不由自己做主的乐伎本人来说,除了需要跪下来努力讨好伺候的主子不同之外,并没有多少差别。
黎青自己,后来对那段经历绝口不提。
不过,虞南雁跟着他的时候,夏朝还没有统一,陆沉舟手下这帮人之间的关系,也比现在要亲近许多。
他从其他人那里,多少听到过一些风声。
黎青聪明早慧,二十来岁年纪,还在陆沉舟手下做少年将军的时候,就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
不过虞南雁依然能从他身上,看出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他憎恨着那一纸剥夺他作为人的权利的卖身契,憎恨着欺辱过他的权贵,憎恨着所有把他的尊严打碎踩进泥泞里的上流阶级。
有时候虞南雁看着黎青,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那一副艳名动天下的皮相,而是其下永不屈折的,凛凛的傲骨。
他确实没有看错人。
八年前,沉舟皇帝一统天下,中原大地,自此被称作“夏”。
旧朝的一切繁华,一切埋藏于污泥中的,最不堪的肮脏与苦难,都风流云散。
时值夏朝元年,百废待兴,各种规则与制度,都需要重新修订。
于是,由黎青一手主张,再加上当时陆氏集团的二号人物、陆沉舟最倚重的军师鼎力支持,最终,皇帝顺水推舟,颁布新律法:
废除贱籍制度,凡是夏朝子民,一律允许拥有私人财产,并且享有出行、议亲论嫁、科举、入仕的权利——即使因律获罪,没收家产,发配充边,后代也只是贬为庶民,并不延及子孙。禁止蓄养私奴,禁止人口买卖。
——就是这个人,虞南雁想。
我愿意跟着他下到地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