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跟她仅数面之缘,却突然瞧见她的样子了,隔这样远,他甚至记起来她其实有点微微的凸嘴,小脸,笑起来俏丽,像盏水晶灯有种细碎的亮光。
“这么厉害?原来你学习这么好,谢谢你的祝福,这会儿是在哪儿呢?”
“庄头的小卖部,人都在街上,等八点就回去看春晚了,你跟家里人吃年夜饭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随便吃点儿。”
明月很意外,李秋屿是神秘的,这么神秘的人似乎天生就该是一个人。
“那你多寂寞呀。”她脱口而出。
李秋屿说:“寂寞?”他像是想起什么,半笑问,“你小孩子懂什么是寂寞?”
“我懂。”明月说道,“寂寞就是觉得摸不着边儿的感觉,好像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一个,也不晓得该干什么。”
李秋屿似乎认同:“你果然很懂,看来不能小看你。”
明月不大好意思笑,心里好快活。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一个人过年,要不要来花桥子听书会?可热闹了。”
李秋屿笑问:“你上台表演吗?”
明月有些失落:“不,我没正经学过,也没人给我拉弦子。”她又一次鼓起勇气问,“你要来吗?”她的日子急需一些色彩,不一样的东西,童年的游戏、物件,早已经不能满足她,可她坐在井里,除了书会,想不出更有意思的场地了。
李秋屿问道:“什么时候?”
明月算算日子:“正月十三是正会,人最多,不过十三我开学了,晌午头到那该散场了……其实初七就有人来,一直到十五。”
李秋屿那段时间不忙,他答应下来,心里并没有想去的意思。任何事,热闹的,冷清的,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他也不清楚怎么答应的。
整个年关,明月都处于亢奋之中,她忘记一切不快,小说也暂时丢开。她夜里高兴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要给李秋屿露一手,可书会上那么些老艺人,她李明月算什么?半吊子呀,明月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还没定好露哪手。
十四是周六,最热闹的正会过去了,却开始下雪。明月心道这下可坏了,李秋屿未必来,路不好走。虽然是开学第一周,可因为十五的缘故,学生们都回家过节。明月打个电话,托人跟奶奶说下午再回去,她骑上自行车,往花桥子去了。
果真,正会一过,麦田寥落,白茫茫的雪盖住了人的踪迹。会上还有人,少得很,大都回去了。有个老汉推辆破大杠在麦地里立着,还没写出去,漫天风雪里只有他自行车后头贴的“出入平安”火红着。
要是没有雪,人还能多点儿,这不能跟正会比,那再大的雪也不怕。
明月对李秋屿来不抱什么希望,雪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落到黑油油的头发里脸子也映成青白的了。
“妮儿,这么大的雪咋还过来了?”老汉招呼她,明月点点头,“我来看看,你能唱吗?”
“能!”
老汉把随身带的小马扎给她坐,行为不太利索,明月问道,“就你自个儿?”
“我自个儿!”老汉声音高起来,方才看着,只他一个立在那儿显得孤寂,一见有人要听书,他便活了,像是魂儿又上了身。
“这什么,我没见过。”明月见他抱起吃饭家伙,觉得稀罕,她等不到李秋屿,却等来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听听,看可能听出来?”老汉一拨琴弦,神采飞扬。
“像三弦!”
老汉又是一拨拉,那音色亮得很。
“柳琴?还是秦琴?”
“我这就是自己制的土货。”他眯起眼,一张嘴,调子比他老,苍凉又轻快。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滴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明月觉得这调子耳熟,是五声徵调,慢慢的,跟着就能哼出来,也许是李万年唱过,或者是哪年书会听过,唱词不是这样的。
她哼着哼着,想淌眼泪,像是这声音打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有了,一直唱,一百年过去,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就这么唱下来,等这老汉死了,倒在风雪里,就没人再唱了一样。
明月想请他写书,老汉值得,可她家里有什么事值得写书呢?也没多余的钱。
“唱得真好,你打哪儿来?”
“八十里地外,我骑车来的。”老汉呵手,黑皮瓜帽落满了雪。
“你是哪个村的?等我考上大学请你写书。”
十八岁才能考大学,十八岁是山,也是海,远得很。明月却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跟老汉立了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