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是晦日,没有月亮的夜晚,只能靠闪烁的星光勉强辨认轮廓。
——桌子上还趴着一个人。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想悄悄溜走,椅子的四角却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另一个呼呼大睡的人终于被吵醒了,他发出低哑而模糊的声音,音节拖得很长:“谁——”
……早知道就该装睡的。
张居正从昏迷到彻底清醒只用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他按按太阳穴,仰起头,看见一个身板笔直又僵硬,仿佛木头人的小姑娘。
“玉奴?”
连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莞尔:“不是你的小名吗?你喝醉了,自己告诉我的。”
窗前忽地窜进来一阵凉风,吹得连嬅胸腔里哗啦啦响。她悚然一惊:朱连嬅什么时候入侵到她的潜意识了?
上辈子那个遥远的连嬅从小到大穷怕了,活得非常抠门。租房子从来没用过冰箱,夏天三十八九度也能忍着不开空调,衣服一年未必买一件,一双运动鞋能穿十几年不换……尽管她毕业后月入两万。
但现在,她可以随手花三十两银子不眨眼,只在事后略感心痛。摆摊赚的几个铜板,更是看都懒得看,堆在一起。她对珍娘、王嬷嬷、甚至赵夫人都怀抱着一种同情,但仔细剖析,又更像是某种自上而下的怜悯。
因为朱连嬅不仅有权有势,还有双足够硬的拳头。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像个巨大的游乐场,而她是一个到处体验的玩家。她乐于伸张正义,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可以为一切后果兜底。她可是太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在紫禁城里也能横着走,何况区区荆州府江陵县!
而更可悲的是,就算连嬅清楚地知道“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她也很难改变那颗高高在上的心。
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她已经不再做自己的梦。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朱连嬅。那个活到二十二岁不幸猝死的现代女孩,更像一个遥远的幻梦。
“你怎么了?”张居正察觉出异样,探手摸了下她的脑门,一手冷汗,“着凉了?”
“不,没什么。”连嬅偏过头想躲,没躲开,“我还说了别的吗?”
“比如借钱?”
喝醉了倒还记得正事……她本来是打算给张居正画大饼的,比如冲出江陵,走向全国,三年之内在湖广开二十家分店,五年之内实现全国连锁,十年之内成为大明酒业寡头……
“你想借钱开酒馆?”这不难猜,但张居正有另外的想法,“为何不卖酒方呢?”
开店太不切实际了,她年纪小,家里也没有能帮上忙的。张居正和张文明得上学,张镇要值班,赵夫人性情和软,难以御下,其余的更不用提。
“诶?那不成了一锤子买卖?”开店可以源源不断地赚钱,直接把酒方卖了不等于杀鸡取卵吗?
“立契拿分润,怎么就一锤子买卖了?”
说是这么说,如果别人拿了酒方不认账,赚了钱不给分红,她也无可奈何啊。
毕竟县衙比的不是谁有理,而是谁有钱……
越思考,越饥饿,连嬅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她尴尬地按着自己的胃,试图压住声音,可惜无济于事。
“太晚了,明日再谈吧。”张居正体贴地站起身,“我们先去灶房找点吃的。”
王六娘给他们留了两碗剩面条,虽然专门倒过水,放这么久也是又凉又坨。张居正卷起袖子,点了柴火,准备加点水热一热。本来打算干活的连嬅被他抢了先,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看锅。
“不是君子远庖厨吗?”她问。
张居正随口答道:“那是君子仁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和煮面条什么关系?”
……难道只有动物的命算命?面条也是麦子磨的!植命贵!
更鼓乍响,一声快,两声慢,然后是更夫拖长了尾音的“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十一点了。
连嬅捧着一碗剩面条,坐在灶房的板凳上,吸溜两口,忽然想起从她记事到今年,每一年的四月三十日,皇祖母都会亲手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就像她上辈子的外婆一样。
她吃着吃着,莫名其妙地情绪上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碗里滴。
“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是朱连嬅度过的最穷酸的生日,没有四方进贡的贺礼,没有摆满宫苑的长席,没有山呼海啸为她贺寿的人群……皇祖母长眠于泉下,而她有家回不得——只有一碗剩面条。
张居正听出她语气不对,搁下筷子安慰道:“你想家了?这里离承天府不远的……”
“不,”连嬅摇摇头,吸了吸鼻子,落寞地说,“我没有家了。”
家是因为家人才存在的。嘉靖道长算什么父亲呢?分明是杀母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