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清漾看着司徒云昭始终维持着一国之君冷淡持重的模样,恨意更浓烈,于是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她有些脱力站不稳,脚上缠绕的铁链碰撞发出沉重的声音,她开口声音嘶哑,“司徒云昭,你敢不敢承认,你心底一直觉得,姐姐将家国天下看得太重。你用司徒清洛的死刻意逼她放弃你,你是否觉得,在亲情与你的权衡中,她永远不会选你。”
“是,家国天下,姐姐心里有这一切。她不像我一样,是个疯子。她生在皇家,从小读尽了圣贤书,白皇后母仪天下,日日教导她照顾司徒清洛,你叫她如何不背负责任。可是倘若姐姐心里,这些的重量真的超过了你,我还会如此歇斯底里地恨毒了你么?”
司徒云昭虽然并没有回头,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你根本不了解我姐姐的爱,也配不上我姐姐。”
司徒清漾吃力地扶着墙,嘴唇干涩,喉咙哽咽,“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人都是会规避痛苦的,她在你与责任之间拉扯得那么痛苦,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放弃一边么?可她的人格无法放弃道德,她的心更无法放弃你。道德和孝道绑架着她必须对我们司徒家负责,对大齐江山负责,但她曾有一刻放弃过爱你么?你不知道,可我见过,她有多少个白日与你对峙,不得已伤害了你,就有多少个夜对着你的画像独自垂泪,枯坐到天明。”
“万俟舞来的时候,那个小公主看中了你,你以为我姐姐不是在咬着牙忍受她觊觎你么?那小公主本就是个骄纵的,她将我姐姐视作情敌,我姐姐不想让自己的一时情绪,惹了人家父女不快,毁了你精心换来的两国和平,她步步退让,你以为她不痛苦么?她亲手弑兄你以为她没有背负罪恶感么?我在宫中孤苦伶仃,从小姐姐就会多怜惜我几分。你知道她在以为我喜欢的人是你的时候,对我露出了多么冷漠警戒的眼神么?我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她那个陌生的样子。”
“我姐姐是怎样超脱世俗、不谙凡尘的女子,可她误会你与澜衣的时候,竟然不顾自己一国公主的身份,打扮成男子,亲自去那烟花柳巷,与一个娼、妓要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你爱她至深,她又何尝不是?你当真觉得在她眼中家国天下、公主的身份、虚名,比你更重要么?”
司徒清漾眼角的泪水顺着滴落进脖颈里,没入红衣里,声音哽咽得字字不成句,“司徒云昭,你知道我姐姐为何…为何体弱多病,寒邪入体,久久不愈么?幼时习武所致,难道姐姐悬壶济世的神医外祖母无法帮她医治么?如此…如此蹩脚的理由你也相信么。我姐姐再纤弱,也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我告诉你为何!当年飘着大雪,你父王被下狱,父皇独掌大权、大发雷霆,将所有为你父王求情的朝臣皆挡在了宫门外。事关朝廷斗争,我父皇是铁了心要除掉你父王,满皇宫之人如履薄冰,无一人敢出声。”
她哽咽着拔高了音量,抑制不住的哭腔,“只有我姐姐,只有我姐姐一个人,大雪里在父皇的永阳宫前跪了两天两夜,求父皇饶你父王一命。”
司徒云昭瞳孔骤缩,脑中好似有惊雷炸响,理智、思绪通通被炸得七零八落。
她转过身来,眼底的情绪剧烈地颤抖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在天边传来,“…你说什么?”
“你知道吗,她全身都紫了,膝盖都已经发黑溃烂,血肉模糊了。无论我们如何劝说,姐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最后直到姐姐劳累过度,受不住冻昏倒在雪地里。她外祖母医术高明,如果立刻救治,还是有根治可能的,可我姐姐醒了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她去四处奔走,联络宗室、朝臣,寻找任何办法能救你父王。父皇铁了心,怎会有人敢帮忙。我姐姐是太子的嫡亲姐姐,若与朝臣宗室走得近了,恐会遭人疑心形成太子党,所以她从来不会参与任何朝政。可是那次,她不顾父皇是否会疑心她参与党争,明知希望渺茫,连端王、桓王她都一一亲自上门拜访。”
“我姐姐还在桓王府上时,你父王、母妃去世的消息就传来了。你府上乱成了一锅粥,先平南王和王妃的灵柩就停在王府外院,大雪纷飞,你就跪在灵柩前一夜,对么?你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么?司徒云昭,你在那里跪了多久,我姐姐就在外面淋着雪守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司徒清漾哭声呜咽,回荡在殿里。
“她体会着你的悲痛,心疼你,怜惜你,心悦你,爱你,无法宣之于口,又自责愧疚于没有救出你父王……她多怕因为她身上流着的血,你恨她,甚至不敢近前去看看你……你以为她不恨我们父皇吗?她恨,可是血脉相连,司徒文泰为父为君,你让她怎么办?”
“邪寒侵体,彻底入了五脏六腑。她的身体拖成这样,便是扁鹊再世也无力根治,从那之后,我姐姐的内力废了大半。白氏外祖母用尽了良方,至多只能把她的膝盖外伤治疗好了。”
“后来我姐姐便开始多病。一旦得了风寒,便病来如山倒一般高热昏迷。也许是还对当年没有救下你父亲的事愧疚,平日里,她也不怎么肯服药养护身子。后来,你请御医替她诊脉,她怕你担忧,一直让张寅师徒将她的病情说的轻一些。直到与你在一起,她怕夜里自己冰寒的身子冷着你,才开始按时服药。”
司徒云昭的喉咙像被人紧紧地遏住,难以喘息。
“后来你平定征西,成了手眼通天的权臣。每一次见到你,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你都知道么?”旁人不曾注意的,司徒清漾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司徒清潇,她都知道。司徒清潇刻意维持的清冷外表下,落在司徒云昭身上不自觉的温柔眼神,时而宠溺的纵容,在旁人攻击司徒云昭狼子野心时立刻冷下的神色。
“我姐姐善待天下,心怀黎民,她一个女子,照顾我们兄弟姐妹,营救t你父王,她没有对任何人不好,可为何得不到任何回馈?!到头来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身上!还有你,司徒云昭,你真的了解我姐姐的心思么?你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么?”
司徒清漾将牙关咬得极紧,“我承认,我父皇对不起你,司徒清洛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你,可我姐姐司徒清潇,从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是御书房前侍候的小宫女,琉璃。
入了夜,御书房里还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我便知道,皇上还未睡下。皇上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人人皆道她是勤于政务的女帝,登基几个月来,时常彻夜批改奏章,我也已经习惯了。皇上爱喝七分烫的天门冬茶,夜里侍候时,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到御前奉茶,这次又轮到我了。
我打开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茶,意外地,皇上第一次没有在批改奏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圣上落泪。面前的奏章杂乱,她靠在龙椅里,手覆在眼睛上,细碎的哽咽被掩饰着压回了喉咙里,滴滴清泪顺着雪白的指尖无声地涌出来,滚落在她胸前绣着细密花纹的袍襟上。
笠日散了早朝,司徒云昭站在御书房的龙案前,一旁的孟子衡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参杂着檀木的乌沉味道。
他蹙起眉,“圣上,您饮酒了?”早朝时,虽在平天冠的遮挡下,也能察觉出新君心情不佳。朝臣人人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司徒云昭眼神中透着一点冷漠的麻木,冷冷沉沉的,从喉间发出一声,“嗯。”
哪怕是失去司徒清潇,初登基时也不曾这样,连孟子衡都不敢再言了。
“起来,我要见圣上!”
“没有圣上宣召,奴婢不能放您进去。”
门外传来纠缠的声音。
一个明丽女子甩开宫人,身着朱衣劲装,一头茂密的乌发在后脑束成马尾,干净飒爽,风风火火地径直进了门。
身后的宫人扑通跪在了地上,“万岁恕罪,刺史夫人硬要闯宫,半夏总管不在,奴婢拦不住……”
司徒云昭抬了抬手,命人退下。宫人也十分有眼力见,倒着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民女参见圣上。”
司徒清漪虽然仓促地行了个礼,却不见恭敬,反而眉目中十分不满,女子声音朗朗,单刀直入:“皇上,是因我这做姐姐的不在,所以皇上才将我妹妹欺负成这样么?”
司徒云昭眼尾带着点朱红的酒意,麻木地站在那里,垂着眸,什么都没说。
孟子衡一向善察言观色,见状连忙走到司徒清漪身边,“刺史夫人如何来的?”
“许久不见,皇上如今已成大事,还来不及恭喜皇上。民女远在长京之外,皇上还未来得及收走我这前朝公主的令牌,所以民女才得以进了宫,今日闯宫扰了圣驾,民女知罪。”司徒清漪声音坦荡,眼神不卑不亢,将手中的令牌用力掼到孟子衡手中,“民女愿领罚,但在此之前,民女有话不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