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啊,他不该是死在这里,这个时候啊。”沈辞望着湍急的水流,喃喃念叨着,“怎么不一样呢……不应该是这里啊……他还没有上战场,没有替我守城……”
“将军,您怎么了,别吓我啊?”林引惊惶,将军这是伤心过度疯了吗,念叨什么呢这是。
沈辞听不到林引的话,脑子里嗡嗡作响,梦境里的场景反复重现。
城下白骨累累,血流成河,他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人死守城门,万箭穿心,战马碾过他的身体,踏碎他每一寸骨头,他说要用身体铸城,替他守住北川。
大将军修长的手满是血污泥泞,被地上的石块划开了掌心,鲜血淋漓。他却像觉不到疼痛一样,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一觉醒来,会否还是如当年那样,自己正要北上,慢了一步眼看着北川被灭,然后在遍地白骨中捡回一个孩子,将他好好的栓在身边。这一次,他定要竭尽全力阻止这孩子南下当什么殿下。他要这孩子老老实实的留在自己身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是梦。眼下一切,都是梦吧。
将军的希冀被心口的剧痛湮灭,他倾身呕出一口血,感受着刺入肌骨的冷意和浑身的疼痛,清晰的明白,这一次不是梦了。
“将军,下面有人报,说平江城上游的一处堤坝有缺口,可能顶不住了。”有副将赶来禀报,“将军,若是缺口扩大冲毁堤坝,怕是要淹了平江城啊。”
一份奏报像是打碎了困扰将军的魔怔,沈辞咬牙站起,但身子似有千斤重,他只往前迈了一步就控制不住的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石块,似乎都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大将军痛的脸色惨白,却莫名想起那日在六殿下府邸,赵屿为了不让他跪在地上引发膝盖旧伤,将他自己的手臂给他当垫子。
殿下,你看。沈辞感受着膝盖碎裂般的疼痛,抿唇笑了。心疼吗?心疼就赶紧回来吧。
“将军!”林引惊呼着,让人赶紧去叫军医。
“不必,没什么大事。”沈辞撑着地,咬着牙,抓着林引手臂,慢慢站了起来。
他脸色惨白,但目光坚定,沉着冷静,“沈卫带人继续搜寻,其余人随本将军回平江,抗灾,守城。”
平江城附近河道水位暴涨,即将冲破堤防。大将军沈辞亲自带人上了前线,兢兢业业的搬了三天沙袋。
平江的百姓,守城的驻军,没有一个不夸大将军仁义。可林引觉得,自家将军分明就是在找死。
白日下了一天大雨,夜里雨势终于稍微缓和,忙了一整日的人马在河岸边休整。林引跑到远处的帐篷里要了些热水,再回来时看到大将军和其他忙了整日的将士一样,累的一步都走不动,就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头枕着冷硬的石块,合着眼睛休息。
旁边许多人都睡着了,可林引知道沈辞睡不着。他一身病痛,再累也无法安睡。
“将军,来喝点热水。”林引跪在他身边,拖着他的头,扶沈辞起来。
沈辞睁不开眼睛,身上从骨骼到脏腑没有一处不疼,接水杯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让林引喂着含了一小口热水。
“再喝点,将军一天都没吃没喝,嘴唇都裂了。”林引心疼主子,低声嘟囔,“要是殿下看着了,得心疼坏了。”
沈辞喝不进去,推开林引的手,又在地上躺下来,锋利的石头边角在他白皙的后颈铬出一道血印子。
“是吗,那就让他快来看看。”大将军声音很低,宛若恍惚的呢喃。
“这么多天都没找着踪迹,定是有希望的。”林引轻声劝着。许卫带人几乎掘地三尺,没找到尸首,那么若非尸体沉到了河底淤泥,便是六殿下吉人天相。
“您得保重自己啊,殿下回来看到您这样,肯定要急坏了。”
沈辞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赵屿从小就这样,遇见什么好东西都给他先生留着,听见大将军说什么好就暗自记着,想法子找回来讨沈辞的欢心。
那天沈辞随口夸了一句他斗篷好,遮雨挡风,赵屿就不肯再穿了,出远门前也把这斗篷留给了沈辞。
沈辞合着眼睛,划满血口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斗篷,厚实的料子也挡不住刺入肌骨的寒意。沈辞这才知道,原来挡风的不是料子,而是六殿下的怀抱,温暖的也不是衣裳,而是六殿下的胸膛。
城下骨-31
连日的暴雨像是这波灾害的收尾。暴雨后天气转晴,水位渐退,这场绵延数月的大灾终于过了。
沈辞在平江又守了一个月,然后带着北川军和六殿下的亲兵启程回京都。
沈卫领着一些人手依旧在四处搜寻,恨不能将这条河抽干。
再没有人敢说什么六殿下吉人天相的话。人人心里大约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殿下大抵是尸沉河底,埋骨淤泥。
六殿下失踪的消息传回了京都,皇帝又惊又痛,丧子之痛难以平复,治了大将军沈辞一个护卫皇子不利之罪,于京都城外杖责三十。
圣旨传下,北川军怒气冲冲,连殿下的亲卫都愤愤不平,嚷嚷着不关大将军的事,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唯有大将军自己毫不在意,他脱了铠甲,露出遍布伤疤的脊背,跪在京都城门前,一声不吭的挨了这无妄之灾。
三十军杖加身,大将军病弱之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来,伏倒在地上,晕染了一地鲜血。
林引冲上前扶他,用六殿下的斗篷遮住大将军伤痕累累的背,看着奄奄一息的将军费力的抬手捂住心口,呢喃一声,“怎么这儿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