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风纪委员到场将她押走,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那之后我想了很久,关于自己潜入圣三一以来的种种,之前我会说任何一件事我都没有后悔过,但经过这样一件事后,我突然便怀疑起来。
我周围一件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其中有些固然是我自己选择的,有些却根本没有选择,但我无法弄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我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感觉像是在我选择之前便注定要发生,就像圣娅同学的预言一样,自己只不过是沿她的预言一字不差地复刻一遍罢了,哪怕自己再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枉然。
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就离白洲梓这个名字愈远。
这样类似于伊甸条约那天我在下雨的小巷中无助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来。
铃铃的短信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放下笔记本,看到花子给我传来的讯息。
“老师,我打听到了哦。小梓和日富美现在在救护骑士团的附属医院里,她们俩都无大碍。我有点事情脱不开身,就托您看望的时候将我的这份思念一并传达给她们吧。”
同芹奈告别后,我踅过几条走廊,一路沿门牌号找了起来。
与基沃托斯内几所最享盛名的综合医院内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道路不同,救护骑士团的附属医院各部房间安排井然有序,挂在岔口的标示牌也醒目而简洁,使人一看便知。
不消多时,我便找到日富美的病房,敲敲门,“是谁?”
问话的是小梓,听声音她早已贴靠在内墙边等候,隔着厚厚的白漆木门,我仿佛嗅到了子弹上膛后若有如无的火药味。
“小梓,是我。”我放松身体,稍微整理了一下卷起的衣角,随即压低声音回应。
门开了。
我正疑惑于处事谨小慎微的小梓竟如此轻易放行时,整个人已被一把拽进隔离帘的阴影中,一张由防毒面具遮住的脸霎时间逼近,肢体的几个主要关节如有森森寒气渗入。
我招架不住躲闪亦不及,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般被牢牢锁住。
“老师,抱歉,冒犯了。但必要的安全防范意识是生存的基础。”
梓松开我,随后摘下灰绿色的防毒面具。
忧虑的神情宛若阴云笼罩在她脸上,她转身拉开又一层帘子,日富美赫然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被划开一个大豁口的佩洛洛书包摆在一旁的柜子上,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
“芹奈同学说日富美没有危险,只是需要适当的休息。但我现在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梓转过脸对着我,我看到她攥紧衣角不安地揉搓着的手指,悄声接过话茬。
“小梓,我们先换个地方说话吧,日富美同学就让救护骑士团的大家来照顾吧。”
在这里住院的学生本就寥寥无几,而今天又是周末,所以我和梓颇轻松地在附近找到了一间空病房。
这里窗明几净,虽说是病房却使人感觉舒适。
有几盆阔叶植物,墙边的桌台上摆着几样医用器械,墙上挂着的古典油画为这里带来一点点复古的情趣。
我走到房间一侧打开一点窗户,随后坐在了铺有蓝色床单的床上。
“昨天在黑市,我碰到纱织了。”梓关上门,在我面前站定,她顿了顿,然后语出惊人。
“尽管她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头盔,但她身上无时无刻散发着的那种阴冷的气息让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不得不承认,见到她我一时间有些失控,连日富美跟丢了这样重要的事情也没有注意到。也许您会疑惑于我为什么追紧她不放,毕竟在阿里乌斯小队同甘共苦的日子已经全部跟着旧校区一并在战火中塌毁了。但想必您也听说了吧,现在受到救护骑士团和修女会联合管制的阿里乌斯自治区仍有数支小队拒绝投降,而借助地图上未曾记录的地洞和暗巷进行游击战。对她们下达一道道命令的夫人不在了,但夫人种在她们心中的仇恨的种子已然长成参天大树,支撑起她们进行这种无异于慢性自杀的行动。这也许是虚无,但她们确实追随某种信念而为;这也许又不能称之为虚无,但她们的所做所为又绝不能同美好、希望等等归为一谈。”
“说远了,老师。尾随一路后,纱织发现了我,我本以为她会和我拔枪相对,但并没有。她摘下头盔,同我沉默对视。最后她先开了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位昔日的队长露出笑容,对着我。她和我说了不少话,大多都是在肯定我。诸如‘凭靠自己的信念和决心一步步走出仇恨的阴翳,获得全新的生活和曾经我们难以想象的幸福’、‘一切都已经过去,我犯下的错将由我自己承担,你就忘记一切幸福地度过一生吧’,类似这样的话,我心里想着,‘不,不是这样的’,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火并黑帮的子弹就飞了过来,一场乱战之后,我们再未碰见,我也只能像这样带着受伤的日富美回来了。”
我默默听完梓的讲述。太阳刚刚探出头来,梓落在暗面阴影中的长发依稀透出一点白色骸骨般颜色的荧荧的光。我翻开包,找出笔记本递给梓。
“嗯?老师,您看过上面的内容了吗?”梓接过笔记本,她眼中闪过一丝什么东西,“不,不是责怪老师,不如说老师看过也好,我想您肯定能解答我的那些没由来的烦恼。”
“小梓。”我大脑飞速运转,很快组织好语言。
“如你所见,基沃托斯很大,人很多,历史长而曲折。这里的生活如同大海一样莫测深浅与吉凶。忽而水波不兴,一碧万顷;忽而大浪滔天,樯倾楫摧。对于某些人来说,平静如水的日常反而最为求之不得,而很多安然于日常中度日的人却又无比排斥它。于是不同的人们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这些道路大相径庭但遑论对错,只要有人依循相应的信念走下去便有其存在之意义,但这也为之赋予了极艰难的性质。于是人们走路,走自己选择的路,有的跌倒,有的停下,有的从来不肯止步不前;有的抱怨,有的呻吟,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凭惯性,有的靠意志。大多数人一直走到今天,心里边装满酸甜苦辣。有的灰心丧气,有的依旧气宇轩昂。但无论如何,怎样的结果都是人们在面临不同岔路口时作出的选择而促成的。即使走路的人认为自己的一切选择和努力都徒劳无功,但他们在作出选择时便确定了一个事实,自己是自己,不是自己以外的什么,他们是作为自己而向前迈进,这一点毫无疑问,且无需担心。就像戏剧课上讲的一样,‘一切皆是隐喻’,你的言行作为你的目的的暗示而存在,而大前提则是你自己。至于纱织,我想你已经有属于自己的答案了,你们以后也一定会再见面的,等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梓认真地听着我长篇大论的讲话,她像个木偶一样半天眨一次眼睛。
我有点敬佩起她来,如果我在台下听自己讲话,肯定一会儿便睡过去。
言毕,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的晨曦透过窗缝将她笼罩起来。
良久,白发的少女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像是在说,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