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厦将倾,波诡云谲,就算避居舒县,也不得太平,处处都是盯着他们的眼睛。
周瑜穿好靴子,端坐在床边。小乔又跟往日一样,低着脑袋进来,头都不抬一下。一副既不需要看人,也不想看人的态度。
小乔身上带着的春晨雾气,浸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随着她的靠近,室内清新弥漫。那抹清冷生气来到温暖之地后,消融汇合,空气轻缓涌动。
周瑜看着小乔长长的发,冬日被火烧去的末梢剪去后已经恢复。气色随着药膳的滋养,也不复苍白。双颊透露出点细腻的光泽,唇色粉润,眼眸里的明亮灵动再无法遮盖。那双手上破烂生疮的伤口已经大好,葱白玉指,清透如水。
连个子都在长高,亭亭玉立,清姿妙绝。
唯一不变的应该就是小乔这紧绷沉重的眉宇,她好像永远都在忧心忡忡。
周瑜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小乔,问着:“早晨出去了吗?”
乔木点头。
“冷吗?”
乔木以为周瑜想知道今天外面的温度,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周瑜换上布帛雪袍,袖口和衣襟均以淡雅的白丝线勾边。在小乔打理他腰带时,表面上看向了别处,视线却还停留在了身前,温声说着:“去寻你父母时,应多穿些衣物,不用这个时辰也可以。我已跟管事说过了,不会有人为难你。”
乔木在那盘繁复结绳的手,磕绊了一下,差点忘了工序。过了一会后,才勉强续上。周瑜心细如发,细节都记得紧,能推测出她会去找父母并不意外。
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她,乔木还是有些触动。所以乔木碰了碰周瑜的袖子,想交流一下。但是小公子今天故意将宽袖捋下,而是伸出了修长笔直的手,示意她写在手心即可。
乔木恭敬从命,写下了一个“谢”,又附加了一个“恩”。
打定主意在逃出去之前,会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回报一下小公子的救命之恩和关照之情。
至少在遇到周瑜之前,乔木已经很久没有被当人看了。在这吃得人连骨头渣都不剩的社会里,她遇到了眷顾的神。
周瑜嘴角噙着清浅笑意,看向女孩半垂着的脸,反扣住乔木微凉的手,行云流水地赠予一语。
周瑜的手松开,手背处感知到的热意残留,眉眼带着温柔。
小乔认清那四个字后,脸突然蹿红,连着耳朵都红了,眼神闪躲。文化太多了,也有不好的烦恼。
“适我愿兮。”[1]
周瑜写下的这四个字乍看没有异常,偏偏是出自《诗经》的恋歌。小公子是恋爱谈痴了,戏耍她来了。乔木强装镇定,洞察一切。
周瑜见小乔的反应这么大,瑟缩了半步,愈发认定了他的猜测,小乔不止识字这么简单。但他也不戳穿,只是拢上月泽笑意,迈步离去。
导致今天孙策看到周瑜,都忍不住发问:“你今天究竟在笑什么?”
连日调查周瑜舅父家的大火,都没取得太大进展。大火把线索烧得干干净净,蔺衡的状态也很差,现在全靠他们两人在这无头苍蝇般奔波,已经身心俱疲。
为了不打草惊蛇,时不时还要约一下赵家女公子,假装在儿女情长上脱不了身。前两天,跟赵莞见面踏青后,周瑜还想要孙策下次代替着去,不想应付此事。
孙策当时故作惋惜地感慨:“瑜,不是我不想,人家女公子没看上我。”
周瑜后面都不想搭理这幸灾乐祸的人,冷颜了两天,看着迟迟没缓过劲来。
结果今天周瑜突然转了性子,眸光里的愉悦如春光,都要溢出来了,给孙策在一旁瞎猜了八百个理由,都还是没蒙对。
终于,孙策顿悟,脸色变得凝固,站在那废墟的木梁旁边,不可置信道:“是不是小乔!”
这头的乔木刚来到了偏院门口,有了周瑜的许可,大白天出了院子也没人管她,不用等到晚上再来。偏院僻静冷清,她弯弯绕绕找了好一会,想来是故意将人安置在此地。
在门槛外观察了一会,乔木发现好像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没有大夫,完全。让里边的人自生自灭。里面传来一股异味。焦炭与腐肉的味道,足以见伤势非常严重。
见门也没关,虚掩半扇,乔木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一进去就看到卧房门槛外笔直躺了一个男人,全身用黑纱密不透风地裹着,脸深埋在那水盆里,没了动静,像是要自溺一样。
乔木脸色一变,一路小跑过去。这人不是想死,而是他太痛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撑着这人的肩膀,将其从泡着的水盆里捞出,推到膝上先查看伤情,简单两个动作,就让乔木手上糊满了黑色的浓药浆。
这些药对伤口并未好处,反而在加重痛苦。那正面的脸,半面神俊,半面修罗。燎伤了的皮肤,已经由粉转褐发黑,肿得老高,部分都能看到坏死的青筋和露出的白骨。
乔木担忧地试探了一下呼吸,还好,还有点进气,没死。正准备将人脸上的水擦干,想办法救治时,膝上的人忽然睁眼,跟乔木对视上。
因为面目被毁,所以显得凶煞,蔺衡直接扼住了乔木的手臂,怒声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