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老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辆载着他的车究竟要去到什么地方——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的是不是车,他的身子能感受到微微的颤动,耳边有清晰的引擎声。
或许就是一辆车,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左边是他的妻子,年老枯槁的手搭在他的腿上,显得有些滚烫,有些湿润。
他的夫人一到紧张的时刻,手心便会分泌出许多的汗滴。
如今压在有些残破的工装裤上,聚不成水流,便被那泛黄的布料吸了去,最后不知渗到何处。
他的脑中忽然想到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有晾起来,再过一晚上,说不定就要重新洗了。
儿子在另一边,没有和他有什么身体接触,但他感受得到,那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气息,紧张,但是充满了抗拒。
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每个人都曾年轻过,如同身边的年轻人一般。
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干渴,本想说些什么,最后是咽了回去。
记忆是有深浅之分的,他想着,未来的他——如果还有未来的话——和他的家人,应当不会忘记过去发生在今天的事情。
可能会尝试忘却,但这救主是不会无端端降临的,大可将祂认作求神拜佛一类的事物,神仙最终告慰了谁么?
在他的脑海里,是从来没有的。
唯一留下的,只有灵台旁成山的香灰,有着烟火和木材混合的气味,如果不戴口罩,清理时容易呛进鼻子里,而这事向来不是神仙做。
儿子的手碰到了他的身子,似乎握了拳,松紧他便已是猜不出来。
他本想安抚年轻人的情绪,但鬼使神差的,他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做了也没用。
他能感受到畏惧,他的家人也能感受到。
他向来相信人的自制力,不会在危急的关头放纵他去做傻事。
或者也是一种不相信,人是会掉到坑里的,于是便没法再往前走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
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很轻,但是他能听见,其他人也能听见。
没人回答,引擎的轰鸣依旧清晰可闻。
这里的空气是不允许人说话的,甚至似乎禁锢了生命的存在。
它拒绝将声波传递出去,抑或者是早已传出,却消失在了厚重的凝滞里。
他静默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即使他们都蒙着眼罩,妻子不会看见他的动作,但他仍然选择了这个行为:
“会没事的。”
妻子听不出什么来,他的语调很平淡,如同往日在店里,招呼人上桌吃饭时一样。
他知道自己没有回答问题,但是他自觉已经说得足够,再往下,也已经没法组织更加奥妙的语言。
真的会没事吗?
他自己也说不准。
黑夜是无声的恶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他背后的人,也从来是这么说。
从载具里出来的第一步,便照面撞上了温热的夜风,是了,他恍然记起,这不是冷冽的冬天,脚下没有从前那样踏着的雪花。
蝉鸣就在他的耳边吵闹地响起,眼罩是纯黑的,很厚实,但他依然能感觉出腿边蹭过的是茂盛的高草,不是枯黄的秸秆,是富有生机,应当正绿的植物。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或者说,无论他感受到了什么,除非耳边听到的是警视厅的广播声,都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更何况,他的手还被绳子缚着,前面是儿子,后面领着妻子,如同断开后重又拼上的蜈蚣,步履蹒跚。
他情知这是要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但脚步是不能快,亦不能慢的。
走快了,多少有些赶着送死的嫌疑,或许会让人不齿;而走慢了,又总给人以下一秒便想转身脱逃的错觉,作为一个不想被目光聚焦的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然而他的儿子,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轻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但到底说来,一个人一生,会有几次这样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