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3章职位与工作
◎羊城港。华丽姿贵族谋求的永远是职位而非工作◎
机会——什么机会没有?对几乎九成以上的百姓来说,羊城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机会,如果他们还记得故乡的生活的话,绝不会轻易地说出班地安的这番话:在这里,他们能拥有什么机会?
比起在家乡,受到了重重限制,几乎没有选择的生活,在买地,他们可以从事所有职业,接受所有教育,所有的大门几乎都是敞开的,只要你愿意付出努力,就能不断地朝着目标前进,甚至,很多时候人们往往还会觉得,买地太过自由,渴望着获得一些额外的指导,让他们不至于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呢!
但是,华丽姿又完全能明白班地安的意思,因为她也感受到了班地安的感受:对于一个真正可以说自己有些天分,有些才干的洋番来说,买地的选择似乎又太少了一些。拥有无穷无尽机会和可能的,是汉人,是汉化得很好的土番,却不是他们这些外形上格格不入的洋番。
他们能做什么?能做通译——通译的最高境界,无非就是成为小船东,或者更进一步,拥有一个船队,打通买地往故土的航线,成为故乡数一数二的富商。事实上,这富商正是洋番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了,他们在家乡,举足轻重,可以和王公贵族互相往来,可在买地呢?无非也只是一个商人而已!根本就不拥有任何特别的社会地位。
做知识教的祭司,或许也是个办法,但祭司的肤色,总是被人们所淡化了的,他们是神的仆从,似乎天然地就远离了真正的权力核心。而且,知识教活跃的也是买地本土之外的地方——全是土番的地盘。
进入知识教,就等于主动把自己放逐到了荒郊野岭,在那里消磨漫漫光阴,不知道要经过多久,才能回到权力的中心。这是一条凶险和辛苦不下于西征的道路,折损率同样不低,而前景要比西征更黯淡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做医生,做教师,做匠人,做学者,做采风使,自己开些小店铺……这些自营业主、专业人员,他们也能获得很安稳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亦存在着明确的上限,而且,距离真正的权力也非常的遥远。
如果用贵族的眼光来衡量的话,他们所得到的,全都不是‘职位’,而是‘工作’——工作,是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为了糊口而做的事情,对贵族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贵族所谋求的是职位,职位直接和权力挂钩,而这样的职位,在整个买地对洋番是完全关闭的。
华丽姿和班地安不知道有哪个洋番真正地得到了买地本土的职位——衙门的书吏不算,那也是工作,他们在谈论的是那种直接能接触到权力的位置,一县的父母官,实权部门的主官……这样的位置,一个洋番都没有,不论是一代还是二代,他们所能达到最高的地步,大概也就是德札尔格先生离开前的位置:建筑大师,在羊城港留下了自己设计的街区,这姑且多少也算是牵扯到了一些间接的权力吧。
除此之外,哪怕是红圈学者,他们也只是在设定好的区域里工作而已,华丽姿不知道,这是否是六姐的提防,又或者是自然发展的结果,但现实是明摆着的,买地已经崛起数十年了,第一代洋番——不论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南洋的矮人也好,已经归化了二十年以上,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甚至很难看到不同肤色的吏目。
买活军的衙门,似乎很倾向于把他们分配到血缘地去,进行当地的开发,这也是白番在买地感到困窘的原因,比起黑番和南洋土番,他们的老家并不在买活军治下,所以他们也就少了这部分的机会。
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他们或许也没有进入衙门的想法,但是,华丽姿和班地安,他们虽然不是在买地出生的,但自幼就接受了买地的教育,在他们心底,他们就是活死人,没有第二重身份——不像是他们的长辈,还把欧罗巴当做自己的故乡,他们对欧罗巴剩下的,只有朦胧的回忆,和一些含糊的情感,要说欧罗巴是他们的根,他们是不会认可的。
但是,在买地所感受到的种种限制,又阻碍了他们彻底成为六姐麾下狂热的活死人,如果这种限制是面对所有人,那倒又还好了,可当他们成为被限制的对象,看着远不如他们优秀的别人,享受着各种丰富的选择,自己却被困在了有限的天地时,那种酸楚的滋味——
哈绿萝说,她是无牵无挂的女孩,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她没有家人,也没有祖国,那种孤独飘荡,毫无归属的感觉,想起来就让人鼻头一酸,而这种失落,甚至能让眼前的五光十色也变得黯淡:这座城市是辉煌的、伟大的,诚然如此,哪怕只能领受一点小小的好处,也尽够享福的了,可它却不属于华丽姿。
至少,不属于现在的华丽姿,哪怕这并不公平,她也必须付出比汉人多无数倍的努力,承受过难以想象的艰险,才能打碎头顶那透明的桎梏,彻底地进入无限的选择里,真正地在这座城市中扎下根来。
食物再香,这不属于她,咖啡再醇厚,这也不属于她,美食带来的刺激,在这样的情绪下似乎也减弱了许多,华丽姿舀起一勺米饭,含进嘴里,却没有咀嚼的兴致,她出神地望着班地安,那张阴郁而平凡的面庞,以及他身后那高高的格栅窗户所折射出的华美而温暖的夜色,她的视野似乎都呈现出了无穷的模糊霞光。
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她似乎也完全了解了班地安的决心由来——他想要真正地去拥有些什么,链接些什么。这种强烈的想望,和他那出人头地的冲动混合在了一起,使他轻易地做了这个抉择,甚至无法理解华丽姿的犹豫:
如果她也只是个平庸的人,本来就和权力绝缘,那倒没有什么了,她可以在自己所能达到的阶层中,努力而快活的度日,察觉不到丝毫限制,可正因为班地安认可了她的才华,又知道她的身世,所以才预估了她对权力的渴望。
他们不但要真正地去打破和拥有,而且,终其一生,或许也都要逃避曾经因失去权势而任人摆布的,可悲可叹的感觉——这或许才是班地安最害怕,最害怕的情绪,所以,他才对军事如此的着迷,甚至可以说是到了狂热的地步……
所有贵族洋番,或许都有相似之处,他们可以轻易地互相了解,哪怕来自不同的祖国,但仍旧共享着许多相似的东西。华丽姿低下头划拉着盘子,把深褐色的酱汁和米饭机械地拌在一起,慢慢地吞下口中已经失去味道的米饭。
“这种时刻,”她说,“就是考验本质的时候了,是不是?你的本质是什么,你就会选择什么——不管天赋如何,天赋只是一方面,本质是另一方面,平庸的人,渴望平庸,真正杰出的人,则会欣然拥抱磨难。他们深信,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
班地安顺畅地接了下半句,华丽姿不由微微惊愕,班地安说,“怎么——我的汉语也学得很好的。”
“完全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甚至可能不会写很多汉字呢。”
“我的才能。”班地安正经地说,“不仅仅只在理科方面。”
“优秀的人总是事事优秀。”华丽姿顺口捧了他一句,不知为什么,他们沉默了片刻,又都笑了起来。好像这片刻的轻松,缓解了气氛的凝重,让对话重新回到了安全的区域。
“吃饭吧,不要浪费食物。”班地安主张,“它是很昂贵的。”
的确,华丽姿有一两个月没有吃到肉了,她家里主要是吃些海鲜为主,还有就是永远不变的鸡蛋。即使偶尔买肉,味道也不算好。咖啡屋的鸡肉,是很有滋味的,而且肉质相当滑嫩,对她来说是难得的享受。
一只四分之一带鸡腿的小鸡,咸滋滋的,带有咖喱调和的香气,以及椰浆的芬芳,在丰厚油脂的衬托下,越吃越香,她也越吃越专心,几乎要把恼人的心事一扫而空了。吃到最后,甚至拿调羹刮着盘底,还把剩下的咖喱,用面包沾着吃掉了,这才满足地往后一倒,慢慢地喝着清新冰凉的薄荷水。
“如果我答应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班地安吃得没她那么着急,依旧在对付最后一点面条,不过,他也不是拿着刀叉在那里舞舞扎扎的摆弄,而是用筷子挑着面条往嘴里送,听到华丽姿的问话,他放下筷子也喝了口水,“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虎父无犬女?”
华丽姿失笑地‘呵’了一声,“我还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夙愿,去想所有人证明,我是华伦斯坦合格的后裔?”
她话里的嘲讽是很明显的,“我不相信虎父无犬女——在这点上,我倒是深信道统的说法,血统根本就不值一提,多少贵族的后代就是不折不扣的恶棍……我父亲对我的选择没有什么促进,要说的话,甚至反而是反作用力。”
“不,如果我答应的话,只是因为……”
她盯着空荡荡的饭盘,出神地说,“只是因为咖喱鸡饭是如此的昂贵而又美味——我当然可以天天吃,如果我能做好通译的话,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