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什么小炒肉、芙蓉鸡片、京酱肉丝等等,要用鲜肉来做的菜,也只在一些有档次的餐馆供应,或者各殷实人家买回去打牙祭,一般些的百姓,要说吃肉,吃的都是外地供的肉菜罐头,那也是菜多肉少,用浓油赤酱来掩盖罢了。倒是鱼鲜价格还算平稳,食堂这里也就常常用咸鱼鲞来供应蛋白质。
现在,鸡蛋来了,费油的油条也重新出现在档口了,看来,过去几年屏牢的那口气,也算是慢慢地缓过来了——崔秀英本来因为骤然增加的棘手工作,而相当沉郁的心情,也稍微地轻快了起来:这些改变,虽然细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多少也在这些变化中,占了微末的功劳,现在见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效用,所得到的成就感,倒是比入口的那些吃食要更让人愉悦得多了。
“来个辣酱花卷吧——哟,还有点肉丁呢,这食堂可是发疯了,下半个月不过日子了?”
她不屑一顾地经过了发糕、米糕、红白糕、凉粉、米粉等等所有以米和糖为原料的点心:毕竟是中枢衙门的食堂,如果连这边的吏目都吃不到好的,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脸面和凝聚力?就算条件有限,也是要在有限的条件中,给吏目们供上最好的。
过去几年里,食堂的点心变着花样地就是这么供,因为这两样物资是买地唯独富裕的资源,所以他们也不吝惜。因此,要说食堂的饭菜不好,这是说不过去的,但说实话这么几年吃下来,也实在是吃得腻烦了。这就和豆浆大受欢迎,一边的什么甜豆花、绿豆海带糖水等常供的糖水,反而乏人问津一样,什么东西越是在本地稀罕少见,就仿佛越是增加了美味程度,一想到那滋味儿就让人想得慌呢。
要了一个辣酱花卷,一个鸡蛋灌饼,一根油条——还让师傅回了一下锅,再来一杯豆浆,往里加了些糖,搅拌搅拌,先喝上一大口,崔秀英惬意地叹息了一声,“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看来,国宾馆的自助餐,没多久或许能再开了。”
“这两年收成是不错,主要是各地也安顿下来,没前些年那么兵荒马乱,交通压力就小多了。”
食堂里各处自然都是熟人,一句话都落不到地就被捡起来了,邻桌的郎主任端着盘子坐到崔秀英对面,“老崔,正好咱们在这遇上了——我和你商量个事——哎,别介,别介,哪有这样的,话都不听就走,保证不让你为难行不行?我就划掉一个名字,就一个名字——老崔,我们这几年的交情了——你也多少照顾照顾我啊,这人,我们三厂离不开!一离开,整个机修部趴窝,人家这也是托了好几层关系,这才求到我这里来的——”
崔秀英翻了个白眼,差点没噎着,刚才的那点好心情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郎姐,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事没有这么办的,人人都来说情,都不想派骨干外援,那外援工作谁来干呢?
知道你们也难,这些年来骨干职工流动量很大——但你要从我这拿走一个,得给我补一个差不多的候选人啊!怎么,那什么三厂就一个机修师傅,再没第二个能提得起来的了?这要把他拿下去了,别的厂知道了,不得来找你闹啊?你这是卖了一个人情,却落得无穷埋怨,你给自己挖坑呢,郎姐?”
这话也算在情在理,郎姐一听,有点坐不住了,“你这话有理——合着他们坑我那?欺负我刚外援回来定岗,想占我的便宜?”
几句话把三厂和郎姐的关系就给挑拨了,崔秀英却也说不上多解气,还是给那什么三厂找补了几句,“也可能连厂长都是新来的,不熟悉程序,一时没有想到,当不是诚心坑你,他们也的确是有难处。
主要还是我们这工作确实不好做,每次抽调人才,人才自己是情愿的,可对厂子的确也是伤害,我们又没有权限去补偿他们。先天的这就形成了矛盾——这去袋鼠地的项目其实还算好了,抽的都不是稀缺人才,我这还有个活才叫人烦难呢。”
想到刚接下的‘远征欧罗巴’组局任务,崔秀英的眉头就不禁皱紧了,她喃喃说,“我连怎么找人都没想好,更不说别的了……我们想要的人才到底存不存在,该去哪里找,都还不知道呢。”
一想到这里,她就失去应酬郎主任的兴趣了,这个大姐年岁比她大些,家里原本是三姑六婆中的牙婆出身,因为能干会来事儿,又聪明能读书,后来考入吏目,一步步地也给她混到今天这个职务。人不能说没才干,但有点自幼年带来洗不掉的江湖气,崔秀英也认为她心计很深,脸上亲热,背地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要说郎大姐完全不知道三厂是在坑她,崔秀英可不信。但这会儿她没心思和郎大姐周旋了,对她这样出身的吏目来说,办实事出成绩,永远是第一位,对于人事来往,单位内部倾轧,崔秀英兴趣很淡——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根本不需要通过倾轧来争取资源,仪仗队出身,六姐都是见过多次的,只要自己成绩硬,她还能被埋没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郎主任,崔秀英把鸡蛋灌饼囫囵吃了,咬着油条,搪瓷杯口盖了个花卷,又从食堂提前转移回办公室,一路都是眉头紧锁在思忖吴小莲交办下来的棘手任务:“首先要找一个能把人带过中亚去到欧罗巴,而且会说女金话、鞑靼话、几门欧罗巴土话,中亚当地语言,罗刹语、哥萨克语,最好还要懂格斗、火铳有一定军事素养的向导……
不是,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就算存在,分级也必然非常高吧,抽调他,能通过局里的审核么?他个人会情愿去?”
“哎!”这下,就算是辣椒酱里的肥肉粒,也无法安慰叹息着的崔秀英了。“就算让吴局长去找,她能找得到吗?就会往下属头上丢难题……”
第1215章崔秀英的难题
◎羊城港。崔秀英人才难寻◎
要说起崔秀英现在主要从事的工作,的确是有些棘手的:她现在吴小莲手下,主要是做好对远外支援地区的专家小组的组建、对接和慰问、回收工作。说起来复杂,其实说白了,就是对于危险评级很高,距离本土很远的地区,张罗需要的人手。
把他们送去之后,再在约定的时间把人给接回来,把当时许诺的待遇给落实了,以及定期询问这些专家的需要,能满足的,都尽量地给协调满足,对于一些表现特别优异的专家,也会申报表扬、奖励等等,为他们争取荣誉。
别看这工作和大管家似的,好像随便一个心细会来事的人都能做,但其实干进去了,才能体会到期间的酸甜苦辣。崔秀英在仕途上,不算是很想进步的,也就是借着这个仪仗队的平台,起步要比别人高一些,被提拔为主任之后,这几年被折腾得也是头大:第一,它要求的其实是通才,见闻和人脉都要广博。
就比如说现在,别的部门提的计划,六姐觉得可行,点头了,那么计划落实过程中,需要的人才,他们是只管提诉求的,到底去哪里找人,谁也不会多想,需求传递过来,傻眼的就是执行的人。
你要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会这么多语言的人才,他们平时的待遇是怎样,在预算范围内,能提出怎样的奖励条件,让他们也感到衙门是讲理的,心甘情愿地为衙门卖命——
要说以衙门的威严,强行征用,那不是买地的作风,连六姐对地主,都是宽厚地以低价来赎买土地,而不是一杀了之,那底下人还能耍官威吗?当然,也可以强征,可强征来的人才,往往满是怨气,不会真心卖力,甚至各出招数来逃避征召,这点道理,买活军的吏目们还是都能明白的。因此,买地招人,往往是以利动之,除非逼不得已,不会扯下那层斯文的面皮。
既然要谈好处,那就要知道这些人才都想要什么,可人一过百,那就是形形色。色,什么幺蛾子都有,尤其是崔秀英这里,什么局都是她组,更是总觉得脑子不够用——要钱要官,那都简单了,组工业支援局的时候,要是有个专家羞答答地说,他不要钱,也不要官,只想要一个什么什么机器——你可千万不能顺嘴答应。
这答应下来,那就完了,最后这事儿非得局长出面协调不可:答应下来的事,不可能不试着去办,可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机器有多昂贵和稀少,很可能本来该给这个厂的,因为这边一个许诺,要给那个厂了,那本来的厂子能不闹吗?
许多纷争就是这样产生的,买地崛起至今,从一两家厂子作坊,到现在工坊遍地,从全国角度来看,大厂也是林立的场面,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年,就这些年,已经让很多厂子之间产生了恩怨,甚至出现了互相较劲的‘宿敌’。
这些宿敌,彼此一般都相距千里之上,较劲的法子肯定不是斗殴了,主要比的就是产品、突破和新机械的分配,而这些毫无例外都要着落到工程师和熟练工身上。这也是崔秀英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她在组局发询函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薅羊毛的频率,羊毛不能可着一个厂来薅,凡是抽调,都要公平点,轮着出人,否则厂子那里意见肯定很大,就觉得上级部门在拉偏架了。
此外,为了削减他们在出人方面的抵触心理,还得把支援外建当作是工厂本身的政绩和荣誉,否则,人事局这里去接触下面的人才,还得偷偷摸摸的,因为工厂必然从中作梗——我出了骨干工程师,能得到什么好处?倘若只有几句好话,那是不成的,我全年的生产任务可是摆在这里,若是完不成被申饬了,难道还拉出那分文不值的几句感谢之辞,来为自己辩解吗?
在这件事上,矛盾频频,归根到底还是上头的大人物们,既要又要。既要不断出人去远外地区,又不能落下了原本的生产节奏和生产质量,两边哪边做不好,都是要问责。
这就让人事局和工厂的利益产生了矛盾,反倒是人才本身,对于远外援建不是那么排斥,走这么一趟对他们自己往往都是很有好处的。
崔秀英也在努力推动吴小莲去要政策,希望能从根本上弥合矛盾,而不是每一次都要她绞尽脑汁,在那晓以大义,耍嘴皮子功夫。别看挂了个中枢的衔,但这工作实在不好干,赔起笑脸,和一般店铺里的伙计几乎没有区别!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部份,这里也是有窍门的,就好比抽调人手组成铁路专家组去袋鼠地,这个要说服厂里出人,得稍微走个弯路——城际铁路修起来之后,受益最大的是哪里?
除了袋鼠地之外,其实就是矿山了,不用单对单和厂区谈,可以引入厂区附近的大矿区,把合作给牵起线来,这些经验丰富的专家、工人,回华夏之后,先不回厂,而是去矿山指导,增建铁路,矿区当然也会对厂区的原材料供应略做倾斜。
——总的说来,远外援助也不是纯粹的付出,肯定都是有好处的,对于人才本身来说,是很难得的锻炼机会。作为牵线拉媒的官方‘牙婆’,人事局角度要多样化,要能从矛盾中找到共同的利益。
别看崔秀英对外抱怨连连,好像这活儿很难,这也无非是为了夸功争荣,顺便要政策、推工作的手段罢了,实在的说,这个铁路组的组局,她还是有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