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辽东守土的将军,突然间自愿地跑到了数千里外的南方大陆来,从屯田变成了矿山股东,还要建设新的定居点,和言语不通的土人打交道,乘坐在西洋软帆船中,怡然自得,而在买地,本来只是个香烛铺小东家,七窍通了六窍的庄长寿,现在居然也在万里之外的海疆上,可以和这样尊贵的将军同室而居,彼此平起平坐,而都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甚至于还可以说点心底话,更甚至于,这祖将军心里还有些脆弱,需要庄长寿去安慰呢!?“怎么能说是戴罪之身呢!”
虽然说是不用顾虑,但庄长寿也有了年岁,自然不会得意忘形,畅所欲言,把心底所有的掂量都抖搂出来了。他快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第一个先要宽慰的就是祖将军的自嘲。“要这么说,那我们算什么,也是一样被流放了吗?将军,有句话倒是要先说的,那就是有一个观念要改——自古以来,那些边疆之地,的确都是重罪者流放的地方,是被朝廷弃而不取的所在,这是真的,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以前的岭南呀什么的,都是犯官流放贬谪的处所,如今呢,岭南都不算是荒的,真的生地如黄金地、袋鼠地、虾夷地这些地方,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最有前途的干才,被委以重任,又有那名留青史的重赏诱惑,这才慨然远赴万里,前来建功立业。您如果是戴罪之身,怎么还能来这里?正是因为您得了六姐的重用和青眼,这才有机会来袋鼠地啊!”
他转动着脑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例子来佐证,“不说别的,就说我们买活军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您来袋鼠地建城,想也不要想,除了最初的创业赏钱之外,后续肯定不断要问中枢衙门借贷的,如果对您的能力、人品,没有信心,六姐会放心把钱借出吗?”
不得不说,买活军爱做生意,善做生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连神思恍惚的祖将军,一听这话也是笑了。又叹道,“可不是,这要改的观念,实在是太多了。自古以来,哪有人是不在乎欠钱,甚至以借贷多为喜的?也就是今晚听了大木的那一番高论,现在听到这话才不皱眉了。”
的确,这金钱就是资源,借贷也是资源的论调,角度实在是新鲜,关键是站得足够高,说话的人,身份足够权威。对庄长寿来说,也是很有启发性的。“是呀!大木公子毕竟年轻,不记事时起,就已经是我们买地的活死人了,他的这些念头,真不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也逐渐理解了祖将军的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因不由得感慨道,“就说一件事吧,他们似乎天然地就会去想,办成了以后该如何如何,很少去想若是办不成又如何如何——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会去计划失败后的处置办法,只是在平日里谈起的时候,描绘的多是成功后的喜悦,却很少患得患失,想着若是不成,情绪上会承受怎样的打击。那种仿佛是心想事成的自信,也不知道是这一代孩子普遍的特征,还是大木公子是其中的特异了。”
“是了!”祖天寿被他说到了心坎里去,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把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给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就是想,哎呀,这事肯定都是要做的,也不是说咱就不投钱了,就是咋说呢,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就拿这铁路来说,几百公里,老长的一条,怎么就不怕出差错呢?
难道就不怕花了大价钱,路铺好了却用不了,或者三天两头的出意外,或者又怎么怎么的,搞得血本无归,这些事情一概不想,就想着建成之后,怎么怎么好,咋说呢,我听着虽然也中听,却也觉得咋就这么有点子悬,有点子虚,咋就这么——这么——”
他寻找着措辞,半天才迸出了一个对他来说足够客气,但显然不常用的词儿,在‘没心眼’和‘心大’之间,选择了一个体面的用法,“咋就这么乐天呢!”
如果是别人家孩子自顾自的乐天,当然祖将军不会有这样的感慨,关键他自己的身家也系于袋鼠地的将来,那么,这种乐天,也就难免让他私底下加倍的焦虑了。
庄长寿一个是身处局外,一个是年纪也还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祖将军这样的患得患失,但也正因为他是相对平庸之人,气魄不足,所以他也能理解祖将军,更有一个好处,他是在买地生活了这些年的。对于郑大木的心大,他是明白缘由的。
“这也就是两代人的差别了,将军,大木公子从小所见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计划一个个地成真那。”
他说,“就说造船厂吧,不也是旱地拔葱,从什么也没有的沙滩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整合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吗?还有扫盲班、新吏目制度……这些东西,规模全都比铁路大多了,而且实施条件更加艰苦,可不也成真了?还有修水泥路——第一开始,六姐说村村都要修水泥路,大家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可现在又怎么样呢?虽然新进之地,还没有这个条件,但至少在本来交通就比较便利的县里通水泥路,大家也不觉得是什么很出奇的设想了吧?”
这样的例子,那是举不完的,有些也是祖天寿不知道的,譬如,南边沿江的小三线,疏浚大江航道、昆顺走廊,疯狂的南洋移民等等,无不都是初看非常疯狂,但还真就一步步的成真,而且逐渐兴旺,半点没看出坏处的计划。哪怕是辽东,庄长寿随口也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辽东的药材、参园、林场什么的,能这么赚钱?甚至说建新极北之地,还要更北的北海,在如今的天候下,还能支持着建新城,聚集人口过好日子?”
说到自己熟悉的地盘,祖天寿一下就了解庄长寿的意思了,他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冷气,也是若有所思,“这话,这话也有道理……”
“人在从小的时候,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他就会很自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什么样。”
庄长寿把自己刚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又强调了一遍,“对大木公子来说,他从小是见到这样的世界,自然也就绝不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迈得大,计划太疯狂,觉得自己在赌——大胆的计划,合该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这在我们这些从坏消息,从那衰败的世道中长大的老人来看,自然就觉得他乐天得有些过分,为什么不会去想失败的结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您的话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乐天还是悲观,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钱的事情,铁板钉钉,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绪是意识,意识在没有转化成行动之前,无法影响现实。
所以,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改变不了铁路和煤矿的发展,能改变的只有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内,个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头发沉,还是压根就不去想,忙别的去了——差就差在这里而已。”
对于一个学过买地道统的人来说,如此的辩证法,是熟练掌握的技巧了,只是对于绝大多数庄长寿这个年纪的活死人来说,道统就和八股一样,不过是应试的敲门砖,他们在为人处世上,很少受到道统的影响,似乎脱口而出的还是儒家的经典。
反而是祖天寿,别看也有年纪了,而且一直生活在辽东,但对买地的道统居然很熟悉,明显是用心研读过的,至少他可以听得懂庄长寿的话,还因此失笑,“还真别说,是这个理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对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话里是有感慨的,很显然,虽然知道是这个理,平时也能把这些肺腑之言压在胸臆之中,但心头的情绪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终究还是很难控制,是乐天还是忧虑,这是骗不过自己的。
祖天寿点着头,笑声渐歇,悠悠道,“还是庄大侠见事分明,你瞧,这一代一代人,差别是多明显,你比城主大了十来岁,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这么一戳穿了,我才晓得,哦,对,这是糖水儿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当然和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从你这话,倒启发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纳闷,这一代的年轻人,心怎么就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远方,半点不惦记着脚下。也不仅仅是大木,便是船长也是这样,到处开船探险也好,修铁路也好,这都是……怎么说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说没有意义那必然不是,可仔细说来于柴米油盐,似乎又没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们这辈人的思想,总觉得,一切壮举雄心,倘若是因时势所迫,便格外壮烈,这倘若是为了自己乃至阖家、同乡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又不是不得不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头,似乎根本就只能归为杂念。”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庄长寿反倒是心领神会,因为这正是他们这些大侠一开始风行于世所面临的争议,“不错,不错,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这远游探险、投资将来未必能实用的技术一样,好像都是在浪费资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无用之事。”
“在那国家危难之时,这样做当然是很不合时宜的,理当唾弃,可等到国家太平,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清议对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们这些游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样来看,大木公子的喜好,也可以都分为这一种——说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长一样,甘冒性命的风险,也要驾着船只去挑战一个个无人的险境,即便已经是功成名就,却还乐此不疲!”
祖天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面上的纹路,在灯光中显得很深刻,而窗外的月色,透过玻璃舷窗透入,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海腥味,同时也在他面上投下了更复杂的阴影,使他看来格外的苍老。
“本来,我是不明白的,只觉得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不论是对钱财,还是对自身的禀赋,都是如此。可今日,嘿……不瞒你说,庄大侠,今日我们在船舷边上,看着那鲲鹏出水,遮天蔽日的绝景之时,我心中实在是受到了极大的激动。
那场面,当然是……看不看都不差什么的,可在那一刻,我心底所涌起的那种感觉……和功名利禄丝毫也没有关联,只是……只是……说起来真让人老脸都要红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说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可庄大侠,那会儿我真就是那样的感觉,我舒坦啊——我的心跳得贼快,可我同时又是那样舒坦,我都说不明白,我就觉得人活到这份上也够本了,能看到这大鱼,真带劲!那会儿我就一下明白了,你说这大海这么大,航行这么危险,咋就这么多人还愿意上船在海上飘呢?那会儿我就明白了……哎,这要是我,我也愿意,我要是年轻些,要是背后没那些个家累,我也愿意吃这个苦,就到这大海的角角落落去,把所有苦都吃了,所有景都看了。”
“说来真是让人见笑,可这么一想,我们小的时候,哪有这个见识,哪有这个日子?那时候想着驱除鞑虏,平定边疆,自以为那是大志了,可仔细想想,那也是因为建贼不去,辽东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些,终究是局势的逼迫,是求存的需要……”
“和如今的年轻人相比,我们……我们又哪里算是真正的活过呢?”
泠泠的月色,温柔地铺洒在祖天寿的面庞上,好像撒下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他的声音里还带了自嘲的笑意,好像这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因为一个武将也如此无病呻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他自个儿都感到羞赧。
可庄长寿却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同情,令他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祖天寿,宽慰他迟来的觉悟:时代在悄然间,已经迈过了极大的一步,新的一代,这些年轻人们,已经充满活力地跳上了舞台,怀抱着无穷无尽,与生俱来的乐观与理想,不由分说地接过了买地特有的,那些异想天开而又精准的疯狂计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开始缔造自己的奇迹。
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就连庄长寿,似乎也只能吃力地抓住车轮的一个把手,尽可能地跟着小跑着不被抛下,而祖将军呢,他们这些人呢,他们的少年与青年,是困苦而焦虑的,他们把漫长的时间,花在了似乎乏善可陈,被一语带过也不断笼罩在失败阴影中的守城上,而至如今,困局已解,新生活似乎正要到来,可他们又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再不可能融入这个时代了。
他们可以在这时代中谋生,在这时代中依旧存活着,可如他自己所参悟到的一样,他所诞生和成长的年岁,与如今的世道相差得实在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