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进一步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些群岛对通航来说,还有一个不利的要素,那就是土著——事实上,这些土著很可能是从南洋出发,一路沿着群岛这样往东迁徙来的。”
他指点着满者伯夷,先把手指划拉到了袋鼠地上方的这个大岛上,然后又顺着群岛,一路划拉到了地图东边,和袋鼠地遥遥相对的一个大岛上,“按照教科书的记载,这些南洋的土著,就是乘着独木舟完成在岛屿间的迁徙和繁衍。
而且,这一支番族本性的确很凶——也就是呆在满者伯夷上的这些,大概是渐渐地改了性子,如今也变得温顺起来了。但他们迁徙出去的这些亲戚……如今我们是见到一支了,那个劲儿的确……”
“我看就是茹毛饮血,和野兽差不多!”祖天寿说,显然他也对今日的这些土著印象很深刻,虽然距离没有近到能看清装饰的地步,但那独木舟上数十人挥着鱼叉、长枪表达愤怒的好战之意,以及以如此简陋的装备,就敢和鲸鲵配合,围猎另一种大鱼的勇气,都足够让人不敢低估了。“这些人就是会吃人,我也不吃惊!”
“这,教科书上也……”
郑大木咳嗽了一声,而原本一声不吭,只是不断记笔记的庄长寿,也诧异地惊叫了起来,“什么,真吃人那!教科书上说的吗?”
虽然祖天寿肯定也抓紧时间补过一些袋鼠地的知识,但郑大木在这块的学识毫无疑问远高于两人之上,他点了点头,也是伸手点了一下袋鼠地东方的大岛,“至少这岛上的生番是吃人的,而且残忍好战,非常的排外。这也是为何秀妹姨没有继续往东远航。
我们没有往这两座大岛派遣人手,也是因此,毕竟光是袋鼠地已经够折腾的了,犯不着去招惹这些生番。按小侄接触到的一些资料来说,起码在六姐的那个世界,此时的东岛土著,不但茹毛饮血,而且彼此之间战争频仍,是颇为发达的文明,又不是南洋、云贵、建州那些幽居深山,有时候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几个活人的土著生番可比的,只是……沟通难度,恐怕会更高一些。”
哪怕是在买地,这东岛的情况也是绝对的秘辛了,庄长寿听得一惊一乍的,就连祖天寿都先是听住了,仔细想了想,这才洒然一笑,拍了拍大腿,不屑地道,“嘿!你这说得多严重!其实这不好事吗?这不怕番族强,就怕番族笨啊。
按说这打仗总能让人越打越聪明的——打仗好啊,打仗就要琢磨,谁强谁弱,你强我弱,咱们就跑,我强你弱,咱们就打,打仗的道理不就是这般吗,那不比今日咱们见到那些土著好?那根本就是不识数!识数的看了咱们的船,那还不得是跪下叫爷爷啊!”
这么说——倒也是这个道理,庄长寿觉得自己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坐上了跷跷板似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觉得这土著的威胁非常棘手,另一会儿又感到这反而是件好事。一时间左看右看,已经是屏住呼吸,等待郑大木发力来压这个跷跷板了。
但郑大木这回倒是没反驳祖天寿,而是挠了挠头道,“也不好说……没准是这个理,也没准不是,因为毕竟,还没接触么,对于探险船只,我们还是要求安全第一的,因此如今还没有去过东岛,什么时候等这边的航路都摸熟了,去东岛观测过了,没准也就和世叔说的一样,不怕发达,就怕不发达。发达了其实还好沟通一些——当然,最坏的结果,也可能是发达但不愿沟通,就是要打,要杀人,那……”
祖天寿耸肩道,“那要真是这样不通人性,也就只能等那时候再来想办法了。”
他话里倒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味道,似乎并不会担心这种较小的可能,哪怕按照规划,他的定居点很可能距离东岛很近,面对的危险要比郑家大一些。庄子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少许敬佩之情,暗道,“祖将军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有闯劲,开朗豪阔,的确是号人物。”
再看郑大木,也是心领神会般,露出了欣赏的笑意,两人相视而笑,似乎都以为没必要在行动前考量太多。郑大木语气轻松地道,“这话也是有理——说白了,这些土著,在南洋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
大概自然也是被人赶走的。至于这要说是被谁赶走的——大概就是同时代生活在祖地南洋的其余人吧,而那些其余人,后来大概也被赶走啦,数千年前,越人从吴越之地南下,迁入如今的安南,而安南土著又往南迁徙,挤走了南洋的诸多部族……”
其实这话未必就是历史真相,而且,几千年前的事,和此时也没什么关系,但在此刻对于竖立自信心,倒有奇效,一听说东岛土著可能是手下败将的败将的败将……的败将,大家立刻就轻松起来了,好像顷刻间就多了必胜的信心。
就连庄长寿都没那么替同胞紧张了,放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倒是逗笑了郑、祖二人,他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感慨道,“这倒也不奇怪,自古以来,迁徙其实才是潮流,在一片土地上扎下根,千古不动,其实是很有难度的。
就算是华夏——我觉得,纵观历史,扎下根的,其实也是文明,而不是百姓。百姓的迁徙,是一个相对的过程——如果迁徙到哪里,就把文明扩展到哪里,那么,相对来看,就始终还在文明内部迁徙,没有脱离开故乡的范畴那。”
“哎呀!庄大侠!这话说得好啊!”
“有才!有才!这话合该写到文章里去!说得对啊!我们来到袋鼠地这里之后,在这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带来了我们华夏的文明,又如何能说得上是背井离乡呢!我们分明是把家乡带到了这里来啊!”
庄长寿灵光一闪,所迸发出的这个论点,果然非常投合这两人的胃口,让他们立刻就激赏起来了——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这样的论点也的确立刻就能得到极大的喜爱,对于迁徙者来说,这种话一听就很入耳,在心灵上提供的慰藉,比多少罐头都强。
连祖天寿都嚷嚷起来了,“一听你这话,我就全身是劲儿——要在有生之年,把文明扩展到袋鼠地,我觉得我有数不完的活儿要干那!可不得只争朝夕了?!”
庄长寿自己说出这番话,也是事前完全没想到的,犹如天授一般,说完了自己都很满意,被两人这么一夸,慌忙摇着手也傻笑了起来,臭美了一会才道,“其实我是想说,相对的迁徙也就罢了,绝对的迁徙,往往其实是战败的结果——输了就得赶紧走,这也是从古到今天经地义的道理,东岛上的这些土著,大概也是这样一路逃过来的,怎么到了东岛,就没有延续这样的传统,而是宁可耗在岛上,彼此作战,也不肯再往外迁徙呢?”
“你这一问倒很有道理——会不会是因为那个什么理论啊——就是一路迁徙,人手一路变少,本来会的技术也会丢失……那个那个什么……”
他这话也说得祖天寿好奇起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祖将军居然还掌握了一个在买地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概念——这也是如今买地这里的现状写照了,由于知识实在是太多了,传播途径还各有不同,谁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掌握了买地所有的新概念和新知识,哪怕是祖天寿这样的辽东乡下人,也很可能在和买地吏目的来往中,耳濡目染,学会一些连庄子、郑大木都不知道,答不上来的概念。
“也不对啊,就算再怎么退化,造船,造独木舟这不可能很困难吧。”好在祖天寿也没纠缠,自己又绕回来了,“不说别的,袋鼠地这个大岛,如何就不迁徙过来呢?一定要在岛上打来打去?他们是天性就如此凶残,还是无路可去?”
“如果是无路可去的话,那,这袋鼠地得是多贫瘠,才连北面的群岛、东面的大岛土著都看不上?要说是天性凶残的话,那——”
祖天寿的眼睛瞪圆了,很憧憬地说,“那这样凶残的土著,都被我们老祖宗的手下败将给打败了,我们的老祖宗,又该是多么的骁勇善战哇——”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庄长寿和郑大木不由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心底的想法:到底是多年戎马的老将军,这位还真挺爱打仗啊!难怪不怕土著,有这样一个强硬派坐镇定居点,倒是不怕定居点被土著偷袭欺负了,但估计就得担心他的作风过于强硬,挑起了和土著的争端……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对祖将军的这个特点是怎么想的了。表面上,他当然不露丝毫痕迹,咳嗽了一声,还是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扯远了,世叔,我们还是说回煤矿交通的问题吧,眼下我是有个想法,你说,如果水路不好走的话,要不然,改走陆路如何?建一条铁路,从铁矿到吉亨城也是不远……”
“铁路?”
祖天寿的注意力果然也被吸引了,他很新鲜地玩味着被郑大木第二次提出的概念,一开口也还是很直接,“铁路能建起来倒挺好,我看比船靠谱,铁路烧煤——肯定给煤矿配套最好了。不过,这能建得起来吗,不是说雨季这里天天暴雨?暴雨这草原不成沼泽了,泡透了?那铁路不得塌呀!”
“呃,这……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郑大木的雄心壮志,又一次好像被泼了冷水,但他半点没有放弃的意思,“小侄也考虑过这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不,把铁路略往南规划些,您说从草原气候的边沿走,勘察天气,找硬质路面,这么着能不能成呢……”
第1177章高瞻远瞩与好大喜功
这高瞻远瞩和好大喜功之间,到底区别在于何处呢?是不是说,能挺到这事儿看到了好处,钱还没有花完,那就叫高瞻远瞩,而事尚未成,自己就已经挺不住,那就叫好大喜功?
譬如说如今的大运河,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但主持修建的炀帝,却不能说是高瞻远瞩,多数都认为其是好大喜功、残暴无道,大概就是因为百姓尚且没看到大运河的好处,就已经承受不了其余坏处了。庄长寿认为郑大木多少也有点这味道了——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大少爷,就是喜欢在新技术上大笔投钱,那股子狂热只是掩饰得好而已,实则却非常的固执。
他大概是想方设法,总是要把铁路修起来的,当然,铁路这东西不会是从来没有落地过,郑大木所追求的,或许是铁路在里程数上的一个记录——用名留青史来诱捕郑大木,可能像是用稻谷来捕雀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