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京城忧乱
“鉴于未先生的健康状况,和本人极其强烈的退休意愿,以及敏朝缺少富有经验的治理者等事实,在双方友好商谈的基础上,本人谢双瑶以个人名义,宣布暂代敏朝领土治权。在敏朝地方衙门及中央体制的基础上,兼任敏朝摄政一职。治所暂定为紫禁城办公区……暂代治权,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登基还是不登基呢?”
“什么时候立后啊!自古以来,登基后不都是要选秀,充实后宫的么,那紫禁城既然重新成了办公区,也就是说,六姐要入主皇城喽?倒是正大光明,一看就知道是江山正主。未家气数已尽,到后来皇帝连宫里都待不下去了,会有今日,也是情理之中,早有预兆了!”
“怎么,选秀就选秀,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了?老陈,你这都靠三十的人,难道还能被选入宫么?”
“哈哈哈……就是,老陈,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了,平时大家夸你俊,那是在这巷子里还算是出挑,你还真喘上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老了,可这不还有小子呢么,今年也十二岁了,再过个四五年,我看他差不了——”
“呸……你这是连孩子的主意都打上了……”
哪怕是隔了厚厚的棉门帘,茶铺里的欢声笑语,还是依稀传入了那步履匆匆的行人耳中,鲁二摘下棉护耳,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掀帘子进门,而是重新加快了脚步,顺着胡同拐过了两个弯角,转到大街上,左右端详了一番,暗道,“这街面上是冷清太多了!”
往昔,国公府畔,公侯府邸连绵,胡同里又多是家下人聚居,哪怕是数九寒冬,街上也有不少人走动,都是家里的主子派出来和亲戚联络走动传话的,鲁二没南下之前,对此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就是奔走期间的一份子。如今去南面安身,几年后重回主家,见到这般萧瑟气象,心下哪能没有感慨?
却也是有些疑惑,等敲门入内,进了张九娘的小院子,便忙问身旁张九娘的侍女道,“一路前来,那茶铺子里倒都是欢声笑语,还没入腊月,就和过了年似的,怎么到大街上,却是如此冷清?咱们隔邻勇毅公府门头都是开的,里头却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不怕被旁人溜进去,惹出事端来?”
“那是昨天都走完了,如今这两条街上,也就只剩下我们雄国公一脉的还没动。”
那侍女见鲁二不解,便道,“你没读《答劝进表》吗?里头说得清清楚楚的,谁该留用的,都能在上头找到依据,可一个字也没提勋贵,那些公侯不都害怕得紧?陆续早都有出城的了,昨日报纸发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很多人行囊都没收拾,家人也没全带上,骑着马就出城去了!”
“也不止是我们城东这块,城北,那些失地宗室住的地头,听说也是哀哭阵阵,很多人连夜逃走的。那报纸上也没提他们的安置,那皇帝都没了,也没人发钱粮养活他们了,有些人怕买活军追究自己的罪责,赶紧跑了,还有些自己上吊的,有些干坐着哭嚎的,有些要闹事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这几日,城里乱得很!”
鲁二道,“我还真没有看过报纸!这报纸是在京城印的吧,天港都还没得卖呢!或者有,我也没留意!不过,这么一说,少东家猜得也没错就是了!”
原来他花重金坐了快船,从羊城港一路赶路到京城,却是楚细柳的主意。这一阵子,楚细柳在羊城港也关注着京城的动向,一听说谢六姐回京,而且没有马上回南,又有了禅让的小道消息,便立刻叫鲁二回京来找张九娘,鲁二道,“少东家说,正是国家大变的时候,姑娘论本职还好,不算是漩涡中心的人物,但雄国公府就不一定了。”
“不论有什么事儿,多我一个人能帮上忙也是好的!若是家里不太好,又或者有了什么变故,咱们还能到羊城港去安身,新柳也是姑娘的家么!”
此时张九娘已从衙门里回来了,两人正在屋内坐着说话,张九娘的母亲也陪在一边,听了鲁二的话,面上大有欣慰之色,此前的忧虑大减,饶是鲁二不是什么机灵善变之辈,也是看出来了,大喇喇问张九娘道,“姑娘,家里还真不太好了?是老爷子坏事了?”
张九娘的心情明显也是比较沉重的,闻言挤出一丝笑意,摇头道,“能出什么事儿?我们家倒还好了,虽也是勋贵一流,但老爷子得蒙先帝……嗯,得蒙逊帝看重,在顾命班子里混了个职司,倒还不算是没有结果,至少俸禄是保住了。”
“只是……听上头的意思,织造局应该是要被裁撤了,家里一两年内,或许也要分家,少许颠簸,也免不了,细柳妹妹也是有心了,难为她想着,没准儿还真是要厚颜叨扰,去羊城港投奔她,暂且安身一段时日呢。”
鲁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些话听不明白,也知道这都是还没看过报纸的关系,正要问呢,听张九娘后一句话,忙道,“怎么说是厚颜呢!姑娘且放心,少东家快人快语,是最豪阔实在的性子,她若没这个心,断不会敦促我北上的,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不是她提着,我哪想得了这么多!”
他久居羊城,有点‘一仆二主’的意思,张九娘和楚细柳和他都存在雇佣关系,这两个见面机会不多的女子合伙做生意,还是一南一北,按说本该有不少微妙之处,令他受夹心气,却也恰好鲁二缺心眼,对这些事情完全无知无觉,反而起到调和作用。张九娘听他这样说,明显也高兴了一点,抿嘴笑了笑,扭头对母亲道,“妈,你可放心了吧,真要分家就分,我们只要钱,别的什么也不要了,分完了就去羊城港,不和他们争!”
“争什么呢?别人都是害怕自己到了羊城港无法立足,咱们在羊城港现成的也有基业,就过去了也不怕没个饭辙,金尊玉贵不敢想,粗茶淡饭,女儿还是能养活得起,你就只管放宽心吧!”
张太太听了,也是不由得拭泪道,“唉,也没别的路走,实在不行,只能如此了。眼睛只管往下头瞧瞧吧,怎么说也比亲戚们好些了,你舅舅家里,我都不敢问,也帮不了,都没法提!”
张九娘不接母亲这个话茬,转过头来,见鲁二实在是听得云里雾里,知道他是对《答劝进表》一无所知,便从桌上取过报纸,递给鲁二,一边让他看,一边道,“这表里的套话,可以不听了,和我们相干的就是‘未来发展方向’,也就是大政篇的那几段。这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吧,只是我们家的亲戚,全都是勋贵,自然要愁云惨雾一些了。也有额手称庆,大为振奋的,那都是得了好处,这会儿恨不得马上就是第二年呢!”
鲁二听她这样一说,忙从小标题上,找到‘发展方向’篇,认真看了起来,看了看,又倒回去看前面的,扬眉道,“啊,这,北方这还不算是买活军地域么?但六姐也不登基,而是摄政,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在外头听着,都说到——”
选秀、男后什么的,毕竟不雅,不便和女主子谈论,他把话咬住了。张九娘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摆手道,“没有的事,民间乱传而已。自然不会登基的,也不是内阁,而是生造了摄政这个职位——至于说为何如此,你想想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摄政,而是直接纳入买地的规制,那各地衙门怎么说?全都就地转入买活军的编制,做起买地的县令来?那他们的升迁调任呢?怎么解决?”
你说不升迁,那肯定是不能的,活干得好,连升职机会都没有,这也不公平。但如果说和买地的官吏一样共享升迁机会,对买地的官吏来说也不公平,而且,彼方的能力、学识、纪律性,可能都无法满足买地的标准。
当然,可以通过增设考核的办法,卡住升迁的脖子,确保这些人中升上去的都能合格,但绝大多数不合格的人,长期滞留在治地,手里的治权是不受任何影响的,这其实就是在培养地方上的新门阀。
鲁二也并非完全没有管理经验的粗人了,被张九娘解释了几句,也意识到,眼下还是保持敏朝范围内正常的升迁贬谪体系,是最不容易出纰漏的。张九娘道,“你看发展方向里也说得明白了,三步走,第一步,暂时维持原样,第二步,大范围招考吏目,开始并轨制,第三步,时机成熟时,彻底并入买地。到那时候,如今的衙门都要被裁撤,第一、第二步里,没能通过考核,融入新轨的官吏,那就不能再当官管事儿了。”
“当然,要是能通过考核,表现出能力的,也可以提前进入买地的编制,在开始走第二步并轨制的时候,就被算成是新轨这边了,这么着,他们这几年做事也有个盼头,知道干得漂亮些。”
鲁二在南边呆久了,对于南边这里,很多敏地官僚的发展,也是心中有数的,闻言也不禁道,“这算是优待了!也是运气好!南边州县里,本来的官儿,不被清算都好得很了,能平安落地,改行去做别的,那都是好官。真能在买地入仕,还发展得好的,一百个人里,一个也没有!”
张九娘冷笑道,“那是自然!北边的官儿,一个是运气好,一个也是要让他们继续卖力干活啊,这又不是南边,真能啥事也不管的。六姐也说了,未来敏朝官衙还是要继续发挥‘救灾济困、灾民转运、组织生产’这几块上,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其余职能部门,逐步裁撤改制——别的不说,中枢这里,留下的不过是几个衙门,其他的,全部砍掉!”
“只要是报纸上没写的部门,都是要裁掉的,不会再发给俸禄,也不单单是只有勋贵宗亲在哭闹,这几日京里多少人没了饭辙,哭天抹地的,喊着这个冬天过不下去,要去跳金水河的都有好多!”
“什么!”鲁二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忙又细看了那文章几遍,“真的?就留这么——这么——”
他掰着手指又算了算,“十个不到的中枢部门?六部里,兵部、刑部、礼部,全都裁撤了?那刑部都裁?”
“说是现在裁掉的部门,到时候功能会由羊城港那里来遥遥补上。”
兵部被裁,倒是不意外,现在敏朝的兵部在买活军面前也的确是不够看。礼部被裁也还能说得过去,但刑部被裁,不等于是地方上的刑罚都没人批复了么?鲁二听了张九娘的解释,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咋舌道,“这都不是割肉了!这是一刀下去,只剩个头吧!如此——如此倒是节省了钱粮,那人都没了大半,还能吃得下多少饭啊!”
“这话就说对了。”
九娘母亲也是略微平复了情绪,插嘴道,“真是一刀下去,就只剩半拉头了——你别看好像还剩了三部,内阁也还在,可那变化还不止呢!文章里也说了,第一步到第二步之间,要推动敏朝官吏‘转变风气,适应买地规矩,积极自我改进’……
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就算现在暂时没事,还有职司,也得赶紧自己看看,和买地的规矩相差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么,各处都在闹分家呢!就连旬报惠主编家里都在闹,就算家里老爷子还有俸禄,那又怎么样呢?那些好处,便连嫡亲的儿子媳妇都分润不得,三亲六戚,更没法沾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