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根福晋倔强地说,但不久也叹了口气,“是呀,我们鞑靼人不通文字,没有成文的信史,按汉人的说法,我们还是后来的,前头这片草原上,还有什么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月氏人……”
一口气数了这么多名字,可不容易,说明中根福晋也是喜欢看汉人文书的——这些东西,鞑靼人的歌谣里可没有流传,都是汉人的教材里介绍的知识。囊囊大福晋看了中根福晋一眼,心想,这位可实在是深藏不露,从前完全不知道,她对边市的兴趣,居然扩散到了奢物之外的领域。
不过,中根福晋好像一无所觉,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她有些迷惘地看向了月亮,喃喃地说,“这些人,后来都不知去了哪里,把草原让给了我们鞑靼人……你说,大福晋,他们去了哪儿呢?现在又住在何处?千百年前,他们也曾经在黑河里饮马吗?”
“现在,河还在,他们却都不见了。就好像我们鞑靼人,强盛时遍布各地,现在,却也要离开土默特,去往别处了……千百年后,我们的后裔,又会在哪条河里饮马呢?”
饮马这两个字,引得两人的坐骑都感兴趣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囊囊大福晋轻轻安抚了一下马儿,纠正中根儿,“离开的不是别人,只是黄金血脉……不,只是大汗的血脉,草场会被分给部落联军,鞑靼人依旧会在这片地方放牧,被抹掉的只有这座城池而已。”
“被抹掉的,只有城池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呢?”
中根福晋的声音变轻了,她垂下头去,动作很快地摸了一下眼角,又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语气已经很正常了,囊囊大福晋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种突如其来的怅惘,在这段时日的察罕浩特是很高发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拆城工作的推进,大家也都在非常迅速地适应着。
从民居方向传来的哭声,也不过就是宫殿被拆毁的那晚上略大一些而已,昨天经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更多是互相抽背拼音,在黑暗中学着背诵官话课文的声音了——拆城的速度比预计得快,如果布尔红肯出借拖拉机,那或许真有可能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初步完成拆城的目标:
把毡包全拆了,毡包下的空地翻耕,城墙炸掉,那些残垣断壁和宫殿遗址一样,都不用管,几场雪之后自然会被草覆盖。有些木头还能卖给联军换钱,这在草原上也是一笔资产。这样,除了城里那几间水泥房之外,其余建筑的痕迹,过几年也就很快能磨灭了。
当然,这也还是需要百姓们组成民夫队,来清运砖瓦,至少均匀一下,否则,城墙的残余还是很醒目的。活很重,扫盲班就只能放到晚上,在帐篷中摸黑口授,但很少有人敢于偷懒,因为一旦拆城不再是困难,需要盯紧的就是扫盲班的进度了:
完全不会说汉话的人,是不会被接纳的,没法离开察罕浩特,摆在眼前的就是最现实的问题——城都没了,粮也没了,等雪下下来以后,就算是看守的人都撤走了,不管他们,爱逃去哪儿就往哪儿逃吧……又该怎么过冬?
“别怪我没想到别的部落,就想着自己……囊囊,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没家了,成了没根的云彩,要从这片草原不知道飘去什么地方啦。甚至……好像和瓜分草原的那些联军,甚至是和我自己的娘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城一拆,我这心里那空落落的呀……”
中根福晋说,已经过了去往第三斡鲁朵的路口,马儿习惯地想要拐过去,却被她勒了回来,第三斡鲁朵现在也成空地了,毡包被拆,大家拿着一点自己的细软,都挤到了囊囊大福晋的第一斡鲁朵帐篷里来。居住条件当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好,但毕竟是活下来了,而且没有被强迫和鞭打的危险,大家也能接受。
“真奇怪,平时觉得察罕浩特的日子也紧巴巴的,甚至觉得谁都不稀罕来打咱,可打下来了以后,还真和六姐布尔红许诺的那样,部落联军全都满载而归,得了一大笔物资。草原上的粮荒好像一下子就缓解了……可那天打仗,也没死那么多人那。”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心中的感想,其实有些疑问,的确是幼稚的,绕个弯就能想得明明白白,察罕浩特的物资紧张,与各部粮荒得到缓解也并不矛盾。这么一大批人要离开家乡,两手空空地到别处去,本来给他们备着一两年用的粮食,富裕出来了可不就是一大笔了?
更别说这些可都是精锐战士,吃用的数目不是穷牧民能比拟的。还有那些多出的毡包,是什么都没有变化,平白多出来的吗?不是,变化就是,如今第一斡鲁朵的每一顶帐篷都至少睡了七八个人。
囊囊大福晋也没有教导中根的意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絮叨,过了一会,中根福晋似乎是把心底的情绪给宣泄得差不多了,这才不经意一般地说起了将来的事情。
“要说选拔头人,别个虽然也偶然有些好主意,但最出彩的,还是囊囊。你立下的功劳,倘若在联军之中,足够将功折罪,不受任何处罚,说不定还能得到奖赏了。我心里想着,也是为你可惜——这么好看又有智慧的囊囊,难道就真的只能在面上刺字,在卫拉特、黄金地和苦叶岛三个苦寒之地择选吗?这也未免太可惜了!”
她的小心思,其实也没有怎么遮掩,算是摆在明面上了,就是要撺掇囊囊出头,见她不置可否,又加了一把火,“按照鞑靼的老规矩,妇女改嫁的话,都是从着新夫家去的,丈夫战败后,也可以回娘家……囊囊,如果这两条规矩,仁慈的布尔红也能认可的话——你的娘家,在外喀尔喀游牧,可没有掺和到延绥的事情里……”
的确,囊囊大福晋的娘家和察罕浩特关系疏远,迁徙之后,草场也更为偏僻,音信交流不便,是没有掺合到边市这摊子里来。不过,中根可没有这样的娘家,她出身叶赫部,和建新那帮女金人,有灭族之恨,父兄均死于战场。囊囊大福晋直接问,“你想改嫁到哪儿去?是已经相看好下家了?”
中根福晋也不扭捏,见囊囊大福晋似乎心动,便一拍大腿,有些兴奋地说,“我有个姐姐,曾嫁在建新,她人是南下了,可留下了几个孩子,都还在建新。姐姐和我通信时,经常担忧孩子被后母欺负——囊囊,你说,如果我去做这个继母的话,岂不是皆大欢喜吗?至少,这样就不用在脸上刺字啦——”
“怎么说,我们也都立了一点微末的功劳,你说,慈悲的六姐布尔红,能答应我们吗?”
“倘若以我的功劳,都能去建新的话,那囊囊你,我看也完全可以免于流放,甚至是连江南腹心之地,或许都不是不能去争取一番呢!”
第1137章黄金地还是卫拉特?
“这么快就有人来送礼走人情了?都说鞑靼人憨直,看来走到哪里,也都免不了人情世故啊。”
夜已经深了,帐篷里也亮起了朦胧的灯火烛光,不像是物资紧缺的城内,联军刚得了大批战利品,战士们早早地歇下了,主帅的帐篷里也还是都舍得点起蜡烛来的,这些在买地被生产出来,运到了延绥边市的新式蜡烛,也是一笔很贵重的财产。
虽然本地是牧区,按说不缺动物油,但大多数牧民的衣食住行都得从牛羊身上来,比起用动物油来做蜡烛、油灯,还不如卖了羊毛来买新式蜡烛。这些蜡烛,又轻便又明亮,没有异味,也不需要常剪珠花,用的还是在草原上难得的棉线,也是边市重要的商品。
察罕浩特的军队,辛辛苦苦地把一大车一大车的蜡烛运到城里来,还没来得及点呢,就被买活军全都追了回去,这是不算在察罕浩特自己的积蓄里的,因此也就不用按约定,论功行赏分给联军。
不过,六姐也慷慨大方地把其中的一部分,分给了联军,算是额外的赏赐。这样,到了夜晚,联军和察罕浩特的百姓民居的区别,也就更加显著了,这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同时,也极大地增加了对谢双瑶的忠诚——跟着六姐,实实在在吃到的是肉,而且还有这种自豪、特殊的感觉,这是跟随察罕浩特不会有的。
哪怕除开因为六姐的神威而生出的畏惧,就是这种自豪的感觉,也让他们决心一辈子都跟着六姐的指示去干,把六姐的随口一句话,当做金科玉律去奉行了。
在谢双瑶这里,恩威并施,赏罚并举,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这草原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收拢一波人心的,至少要把接壤草原的局面给稳住,确保延绥事件不再重演。
不论是快征察罕浩特,还是组织联军,又或者是大肆炫耀自己的仙器,以及现在暂留草原,旁观拆城计划的成型,从中挑选出可以栽培的人选……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她已经做好了开春前回不去江南的准备,好在现在电台重新建设起来了,如果南边真有大事,也来得及通知。谢双瑶在关外真正下雪入冬之前,回到京城就行了。
不得不说,到了北边,会更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关外本就是苦寒之地,草原的昼夜温差更是大得可怕,这个时节,入夜后温度都能去到零下五六度了,那种老式的毡包,取暖效果很差,就算是燃了炉子,也只是聊胜于无,有时候早上起来,脸冻得干疼,被热气呼到的被面都能结霜。
谢双瑶也是庆幸,自己来的时候预先是做过挑选的,带的都是有长期北方生活经历的随从,否则,这南人在察罕浩特,怕不是要冻出个好歹来?就算是住进城里屋舍内,以鞑靼人的取暖习惯,估计也是冻着入睡的,这要是再病上几个,人手就更紧张了。
就是她自己,说实话两辈子也没受过这个冻,也是更好,这一次本就是要卖弄一番手段的,赶紧把那种露营帐篷翻了出来,这会儿,帐内烧着煤油炉子,温度能有二十度左右,有资格进帐篷回话的鞑靼贵族,无不是满脸的艳羡向往之色,谢双瑶也觉得脑子跟着身体一起,暖和起来,思路也更灵活了一点。
“估计是那些和建州通婚过的鞑靼人,思路更灵活吧,你看,中根福晋就挺理直气壮的——她肯定是这样想的,建州和敏朝打了多少年,要说和汉人的仇恨,这百年来建州肯定在鞑靼之前,敏朝还曾和察罕浩特联手来打建州那。建州的女眷都能南下,她们为什么不能南下改嫁呢?就算南下不了,去建新也是可以的吧。”
她一边喝着小炉子上坐着的热可可,一边评价,盘膝坐在帐篷边角的宝珍儿也谦卑地点了点头,“六姐明鉴。”她挪着身子,试着把双脚在膝盖下藏得更好些。屋内温度太高了,草原到了冬季洗漱不便,进帐篷要脱鞋,尤其是在谢双瑶跟前,大家都很害怕有味儿。如果不是到了晚上,他们更愿意在帐外跪着回话。
对即将要瓜分土默特草场的联军台吉们,谢双瑶倒没什么所谓,但这对科尔沁姐妹,在这一次察罕浩特之战中,都立了大功,宝珍儿更有通风报信,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林丹汗的功劳在,谢双瑶是有意把她带回羊城港留用的。
或者,依宝珍自己的意愿,让她留在土默特发展,也是可以,这算是自己人了,因此她就不会放任过分的礼仪发展,也没有竖立极端崇拜的意思。还是让宝珍脱鞋进帐,盘坐回话,各部台吉见此,对宝珍也自然更加尊重,都是顺手为之,打个铺垫,宝珍如果留下,都能用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