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这已经是第三年了,三年来,临城县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现在的临城县几乎有六成以上的常住人口是外地迁徙而来,当然也有不少人家迁去了别处,而如此迅速的人流汇聚不可避免地让县城飞快地往外扩张——现在的临城县已经几乎要吞并毫村了,水泥建筑和水泥路顺着买活军的规划往外延伸,吞并了其上的不少良田,这其中许多地都是徐地主家的,已被买活军低价赎买了下来,而一些自耕农的地——倘若他们还愿意种地的话,也被换到了较远的农业区去。
这期间定然也有不少的纠纷,并不是每一笔交换都心甘情愿,毕竟是故土难离,而且距离城区很近的熟田,价值是相当高的,光是种菜便比种粮赚得多了。买活军给的补偿不管多么厚道,对农户来说,因为增添了他的麻烦,打乱了他的规划,总是不情愿的。还有一些人家因为买活军对农户一向也还比较和气的缘故,便想要坐地起价,并裹挟要被征地的农户作乱闹事,给买活军添麻烦——
不过,大家对前些年兵丁作乱屠戮百姓的风波也都还记忆犹新,而且个个都还欠了买活钱,从道理上来讲,他们现在就是谢六姐的奴隶,奴隶是不可能有自己的财产的,这块田之所以由你种,只是因为六姐暂且没有别的分配而已,现在要你去别的地方种田,若是你掏不出买活钱把自己给赎了,那也没得什么话说。
所以,这样不知死活的农户虽有,但人数不多,在村子里也很难得到呼应,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补偿,拿了耕地和筹子,还有些学上得好,不仅仅是扫盲班毕业,而是上到了初级班、中级班的人家,索性改要了房子,阖家多数都投入工厂做事,就不再种地了。
城市和村落的扩张、人口的迁徙并不会因为这些插曲停下脚步,如今的临城县已经分成了两个城区,由木质建筑为主,杂以水泥小院的老城区,还有便是绕着它新加建的新城区。按照今年新年黄榜上公布的数字,买活军刚入驻时,城区人口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如今城区的住户俨然已经破了万,还有了规模颇大的宿舍区,宿舍对于做工的人来说是很必要的,譬如纺织厂,他们就有织工宿舍,还有建在原本城门外的短工宿舍,孤儿院也有属于自己的宿舍。
现在的单身人口多数都住在宿舍区里,尤其是单身的女娘,她们是很愿意住宿舍的,买活军的宿舍管理得很严格,严禁异性串门游荡,对卫生也有严格的要求,有专门的舍管,而这些限制对外地前来的女娘们来说,非但不是束缚,反而能提供很强的安全感。她们住的地方异性是不能进来的,这免去了对很多事的担忧,也让她们觉得住在其中的自己至少在作风上是很体面的。
在她们来的地方,规矩比买活军这里要多得多了,买活军的‘严禁男女串联’、‘严禁肮脏邋遢’之类的规矩,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在外头甚至不算是规矩,而这宿舍虽然逼仄,但对很多女娘来说,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获得完全属于她们的小小空间,而不是睡在衣箱、脚踏又或是隔出来的一张小床上。这方天地便已经足够好了!
不过,由于禁止异性游荡的关系,那些带了孩子来的家庭,便要被动一些了,小夫妻还可以暂时分住宿舍,等攒了钱再出去租房住,但带了孩子,尤其是一儿一女的周小娘子,便只能在外租着一个月三百文的房子——这还是廉租房被大量投放到市场,缓和了住房的需求,否则临城县的租房价格也不可能维持在这个基准线上,早就涨上天了。
这样一来,她一个月的收入,按六百文来计算,房租和托儿所的费用便占了全部,她自己所有一切的开销都是另算的,如果买活军不给她发无息贷款,那她就真活不下去了,必须立刻把自己嫁掉了才好,或者就要把儿子舍给孤儿院,过几年再来赎他——若是把儿子女儿都舍了进去,会松快得多,只舍了儿子一个,也能省不少,三百文的托儿所费用甚至可以削减到一百文,因只一个女儿,上课的那半日可以带在身边,只需要去半日托儿所。而宿舍也是允许女儿跟她住的,里外里一个月便是三百文省了下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从诸暨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双儿女,好容易康康泰泰地到了地头,又怎么舍得抛弃呢?因此她的日子的确是格外的艰难,庄嫂子对她是很同情的,她们在纺织厂是同事,编在一个班里,又是同组,庄嫂子常乘着工闲为她们这些新进来的女工补补课,其中又额外关照周小娘子,周小娘子又是个知道为人处世的,前阵子听庄嫂子说起小妹想要个文具袋,不知哪里拆了自己的头面衣裳,给小妹做了个花绸布的文具袋子来。
庄嫂子很感她的人情,想着她如今最不方便的便是吃饭,她每日里要上课,要做工,租的又是木房子里隔出来的一间,很不便升炉子做菜做饭,一家三口都是在街面上对付着吃,而庄家这里别的不说,做饭倒是方便的,便时常给两个孩子炖点鸡蛋羹,给他们多补一补,借着买晚菜的功夫送到托儿所去,周小娘子刚好也来接人,传递也很方便。
一两个鸡蛋,对如今庄家来说无关紧要,庄掌柜不反对她的作法——庄嫂子之所以为女工补课,又关照周小娘子,也不是纯粹出于热心,而是为了积攒自己的政审分,她的功课一般,织工做的速度也不是最快,若是想要做管理,便得展现出自己的管理才能来,把自己的政审分往上提一提,这些举措都是可以加分的。庄嫂子有了这个考量,便逐渐地也养出了热心助人的习惯。
“周家妹子!”
她走了两个街口,便到了托儿所门口,这也是新搭建起来的两层建筑,院子里有高高的围栏,已经聚起了不少来接人的家长,正在逐个的核实身份——买活军治下倒是没有人贩子,但也有严格的制度,买活军的规矩还真是满多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连来接人的资格都没有,托儿所的孩子都留有家长的签名,若签名核对不上,是不能接走的。哪怕是街坊也不通融,因为临城县的人口迁移相当频繁,还有很多外来户,彼此的人头都不熟悉,没有情面可讲。
目前来说,由于寄孩子一天要五文钱,那么只要家庭里零到五岁的孩子有四个,放在家里由老祖母,或是一个主妇看管便是划算的。或者将孩子寄放在亲戚、邻里家,一天给个四文钱,一样也管一顿饭,都比送到托儿所更放心,很多人家也愿意腾出一个人口在家,至少能做些家务活,不至于一家人回来,锅也冷的,灶也冷的,没个家里的样子。
虽说所有的人口按理都要听从买活军的安排出去做活,但这样的话显然不可能百分百地落于实际,目前来说,买活军采取的是灵活的政策——若是家里有个人不能出来做活,那么便要一天扣五文钱,按他们说,这是买活军从做活的人身上得的利,如此一来,譬如家里人口多的,十几个人,每个人匀一匀这五文钱便不算什么,而家中只有一两个人口的,或者经济不好的,便还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领活做。
而开铺子的商户也发觉生意不像是以前那样容易做了,他们聘用的伙计,除了给开支之外,也还要往上交占用了人口的钱,这笔钱是划算在好处费里的,是以他们在扩张人手时也要谨慎的计算成本。
不过,即便如此,民间托儿所也还是开得很火热,被送到官方托儿所里的孩子并不是非常多,一间托儿所大约四十人左右,按年纪分了班级,大约有四个老师,还有两三个勤杂工,一个看门的。此时都正看护着孩子往外走,还有些孩子是被抱着走出来的。再加上排队等候接人的家长,院子里乱哄哄的,庄嫂子买完菜,张望了一会才瞧见周小娘子,她牵着儿子,抱着女儿,正吃力地往外走。
“雷姐!买菜呢?”
庄嫂子在纺织厂是雷姐——纺织厂是要求她们以自己的姓名互相称呼的,她们两个人吃力地会合到了一起,两个孩子跳着叫了‘雷姨姨’,他们都很喜欢雷姨姨,因为雷姨姨时常带来好吃的。
“嗯,来买点晚菜,大宝,你瞧姨姨给你带了什么?走,上你家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