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珰其实的确是个能干的人,而且很有定力,像他这样的干将构成了阉党的中坚——西林党自然是做不了正事,只会喊着仁义道德,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的‘常有理’,阉党内也有许多滥竽充数,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敲骨吸髓,贪婪狠毒的小人,但皇帝信用阉党还是有原因的,一来是阉党必然对皇帝忠心耿耿,二来则是由于阉党的选拔更为开阔,其中到底还有一二成能用之人,而九千岁固然也有诸多毛病,但尚识得大体,分得清什么人适合捞钱,而什么人适合做事。
像王大珰这样的人,便被放在了比较要紧的位置上。也展现出了十足的素质,譬如说他虽然距离仙踪只有这么一二步之遥了,却还很能克制住自己,没有踏入许县半步,更没有贸然请见谢六姐。黄大人去见谢六姐,这是无关紧要的,但王大珰作为镇守太监,一言一行必须极为注意,或许他有一日能领皇命与谢六姐论道,但在没有得到上头进一步指示之前,他是不会踏入衢县一步的。
黄大人自然力邀王大珰前去见识一番,但说实在的,现在要乔装打扮进入衢县也不容易,因为买活军实在是乐于给往来商旅剃头,衢县如今行走的百姓们多以光头、寸发为多,天气又逐渐热了,王大珰虽然没有虱子(他坚称自己没有,黄大人也不会去查看)但带个帽子进城也依然显眼,所以他只在衢县往外修的水泥路上站了站,用心品味了一下‘仙路’的感受,同时对谢六姐的仙人身份更加深信不疑了——足不染俗尘,可不是吗!走过这样的路,还如何在南方泥泞坎坷的官道上行走?按干儿子的说法,这种路‘对六姐而言也只是勉强将就’,这也就是仙人才能有这样的讲究了!
——尽管黄大人如实描述了谢六姐的外形,但在王大珰心里,谢六姐却依然是个面目宛然,周身伴有祥云清风,行动时娇花拂柳般的飘飘然谪仙模样,他心里已固执地认为黄大人之所以只见到了一个健壮的高个少女,那是因为他心不诚,六根不净,慧眼不开,不能得见真容。
在中人心里,断绝烦恼根的阉人自然是清净之体,因此王大珰是蛮有把握的,他觉得自己若是有幸面见谪仙,自然能够望见真容,虽然衢县外来回行走的一些短发健妇都很接近黄大人描述中谢六姐的形象,但王大珰还是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义子从衢县返回。
黄大人的头发还没长好,依旧是寸头的样子,因为要回城,他摘了义髻,形象有些陌生,不过他速度很快,没让干爹等太久,便从城门里出来,奉上了一个荷叶包,“这是买活军的特产小吃炸鸡,虽然粗陋,但胜在洁净可喜,义父随意取用些。”
王大珰深深一闻,果然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其中隐约可以闻到孜然香味,其余的味道便很难分清了,只是一股极其复杂却又蚀骨的幽香,身旁的行人闻了,都露出馋涎欲滴之色,还有人彼此议论,“为何我们买的炸鸡便没有这样的香料?”
“怕不是要另加钱!”
黄大人解释道,“这是买活军听说义父便在左近,有意款待的仙食佐料,平素售卖是没有这些料的。”他从荷叶包里取了一个小纸包出来,询问地看了一眼王大珰。
这便是两父子相得的证据了,诸多大珰从宫中放到外地之后,很多都还维持着在宫中的饮食习惯——尽量要清净、素味,有些大珰甚至忌五荤,吃净素。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信仰,阉人很多都虔诚信佛,另一部分原因则是阉人由于生理残缺的关系,若是净身手法不好,出小恭时身上就难免沾染一星半点的味儿,在宫中伺候主子,这是很大的忌讳,所以务必要减少排泄物的异味,这便只能从饮食着手,务求清淡。
再有一点,便是在宫中众监人宫女,多数都是食用御膳房的伙食——实则御膳房最大的功用便是给这些公务人员,包括了外间上值的阁臣等供餐,帝后自己的饮食多由宠幸内监包办,是不会吃御膳房的供给的。御膳房每日要供数千人的伙食,不可能做任何火候菜,多以炖菜、煮菜为主,为了照顾阁臣年岁,口味更是多为软烂,大珰们有些从小吃惯了宫里的味儿,外放后还维持了原有的饮食习惯,外间的珍味并不能够欣赏,但宫中事素来是讳莫如深,又牵扯到生理残缺,阉人更是隐为禁忌,这些个中缘故,非亲信不能得知,许多官员即使被收为义子,也很难知道为何大珰们有这些讲究。
王大珰是上谷人,本地出产的就是太监和枣,凡是出产枣子的地方,日子都过得很苦,因为实在太干旱,种地是很难养活自己的,稍微一个干年,便有大批的百姓不得不卖儿鬻女,而上谷离京城也很近,因此那里的小子闺女们许多都去做宫女和监人,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宫中的乡党势力,王大珰很小便被返乡的老阉人看中了,想要收他做干儿子——这种干儿子是不必净身的那种,认了老中人做爹,为他养老,也继承一些财产。
宫中阉人千万,真正煊赫的那些往往难以善终,更多的还是攒了微薄钱财,待老迈不堪使用时返乡的,王大珰还不记事便被送给老中人收养,日子只能说勉强过得去,自小也就养成了宫中的饮食习惯,哪怕出宫了也还是喜茹素,厌荤腥。荤菜里只有鹅肉能勉强入口,鸡鸭牛羊一概嫌腥臊,这炸鸡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好意,且又兼着谢六姐的天人身份,他是不会吃的,而这调味料,也因为是仙食的关系,愿意鼓起勇气僭越尝试。此时对黄大人微一点头,黄大人会意,打开荷叶包只微微洒了少许,便将纸包照旧包好,塞入身边一个荷包中,挂到王大珰腰际。
这孩子就是心细,而且很知道分寸——王大珰一次吃不了这么多仙食佐料,但可带回家中慢慢吃用呀,哪怕是当药来服也好呢,至少这是真神仙的赐物,按理说要比仙丹更加校验的。王大珰对黄谨更是欣赏了,抽出帕子包了手指,捡起一块鸡腿,又嗅了嗅,倒是丝毫腥臊气息未有,一口咬下,登时是肉汁四溢,满口浓香,半日说不出话来。
虽说饮食清淡尚素,但不代表小中人变作大珰之后,吃食依旧简朴,府中自然聘有名厨,随时细作素点,咸有素八珍,甜有翡翠烧卖、蜂糖发糕等物,虽用荤油但却毫无脏气,惯为中人所喜,王大珰在宫中也是得了意的,御膳房没少做名点孝敬,在江南水乡又镇守了七八年,真可谓是天下第一吃过见过之人,饶是如此,将这鸡腿缓缓吃完,依旧是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并未将剩下一只赏赐给义子,而是以荷叶包好,又多扎了一张手帕,自己托在手中,预备等到了驿站再享用。黄谨在买活军治下一定没少吃此物,就不用分他了。
“这是鸡好!”
很难说此物究竟是好在哪儿,入口时先是一团无以名状的油香,撞入心头,犹如攻城大锤一般,仿佛一下就把多年茹素的心防给撞开了,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许久没吃荤,所以格外美味,又还是因为仙食佐料的缘故,那面衣酥脆,肉汁香浓,还有鲜香微咸的佐料,咀嚼中唇齿生香,更重要的是毫无腥臊之气,虽然鸡腿硕大,但肉质极细,无渣不柴,丝毫都不木嘴,王大珰在义子面前自然有些架子,不会惊呼赞叹,不动声色品尝完了,迸出四个字,维护自己吃过见过的身份,“此鸡必为异种!虽说作法还嫌简单,但因鸡好,滋味的确不凡!”
接下来要问的便很自然了,“可有种蛋出售?”
买活军的盐糖好,这是浙江道也有流传的,王大珰在义子出事后才知道自己府上早就在吃买活军的盐了,而且卖得还很贵,要三十文一斤,他查看过雪花盐后,便有多买一些回京献给九千岁的念头。没想到来买活军这里赚了一圈,想买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多,而且其中有些非得大批量采购不可,譬如这种蛋,便要买上数百枚,在自己府里养了一批,验过肉质的确上佳之后,才能再往上献,而玻璃、香水、香皂之物,倒可以先送少许回京城去孝敬九千岁,若是九千岁许可了,再转献皇帝,便很有希望在浙江道增设皇庄,专卖买活军的好货了。
黄大人摇头道,“不卖,因这鸡要吃买活军特别配置的饲料,听说但凡饲料差了一些,便不是这个滋味了,因此买活军是不往外卖种蛋的。”
王大珰也早发觉了,买活军这里的货虽然多,但却都是卖粮不卖种,他昨日也尝了这里的粮,虽然高产,但滋味却是不如平时吃的万年米、珍珠米,况且说了不能自留种,因此他兴趣不大。至于这鸡是否只能吃特制的饲料又或是谢六姐点化过的仙水,这也是一件很难料的事——或许是如此,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是说不明白、朦朦胧胧的,王大珰买不成蛋也不太失落,倒是因此对怀里剩下那个炸鸡腿更看重了:若是只有沾了仙气才能养得活,那么这鸡应当对身体也有些说不出的好处,是以即便味道浓厚了一些,吃它也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算是嘴馋。
好物这么多,生意是大可做得的,但做买卖要双方都情愿,昨夜黄大人已和王大珰谈好了——除了正当的货殖交易之外,买活军还有一个要求,便是他们希望能自由地和周边的区域做生意,尤其是做一些人口买卖,说白了,便是希望从衢江往回运人的时候,不要再发生黄大人拦路查船的事。
关于这件事,对王大珰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他因为出身的关系,对这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天然是有一份同情的,虽然王大珰绝不会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私蓄来周济这些可怜的孩子,但倘若只是支持买活军收买这些活不下去的人口来做工,不必他额外付出什么,那顺水推舟,以此为筹码和买活军讨价还价,王大珰料定了不会有任何后果。
这是大家都只有好的事情——如果买活军愿意收容那些没饭吃的成年流民,那就更好了,那些流民留在地方上也是坏事,朝野上下,光是支撑辽东防线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还要不断地在各处作乱,不肯老老实实地在本地饿死,阉党们也觉得他们怪惹人烦的,在西林党众臣眼中,这些心中毫无大义,不肯向他们缴纳佃租,还打扰了他们做生意的流民就更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