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明白现在的买活军需要怎样的婚姻制度,就要明白现有的婚姻制度是如何,是否合适买活军的需要。谢双瑶一向是注意观察的,也要求她看重的手下为她观察社会,撰写报告,她自己或许没有自觉,但这其实是田野调查在这个时间线的第一次现身。在此之前,民间的婚俗从未被真正总结过,后世的研究者只能通过零散的笔记以及空洞的法律来想象历史中的婚姻风俗。
但大敏律如果有用的话,现在谢双瑶一家恐怕早已死在北方了,因为大敏律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流民、逃户的,按照大敏律的规定,蓄奴、纳妾也都是有品级的人家才能享用的特权。在‘皇权不下乡’的默认现实之下,大部分民众的生活和法律其实是两条并行不悖的平行线,比如大敏律虽然规定了无品级不能蓄奴,但就不说是那些乡中大豪了,哪怕是殷实一些的平民阶层也多见用收养关系来掩盖蓄奴、纳妾的情况,或者干脆就直接年抛——在太平时代,女人还没那么罕见的时候,把乡下来的年轻姑娘收为养女,数年后给钱还家,这也是很常见的现象。每一条都是在法律的空白区间打擦边球,纳妾的确是违法的,但我也没纳妾啊,你不能连收个养女都不许吧。
当然,这些年来,随着世道越来越艰难,民间养活女婴的概率大减,穷得在家没饭吃,但却又还没穷到在襁褓中就被处理掉的少女变得更加稀有,这样的现象也就随之少见了。婚恋习俗也是一个道理,民俗总是随着社会局势在不断变化,和数十年前不同,此时在民间乡里,最为流行的婚俗就是童养媳了。
按照买活军观察的结论,这是由于治安逐渐败坏,女人又越来越少,年轻、无田、无工的流浪汉越来越多,这些流浪汉往往是社会上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们没有钱娶妻,却也不可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社会现实:身为底层男性,在大敏朝成家的概率不到三成,达官贵人占有了大量的□□资源,底层女性成活率低……种种因素导致他们很可能到老到死都是光棍,留下后代并平安养大的几率接近于零。
在谢双瑶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接受过最基础的教育,其实就只能算是半个人,剩下一半是野兽,这些流浪汉接受过教育的可能性趋近为零,营养不良的可能性倒是百分之百,她有过切身体会,一个人如果长期吃不饱,就几乎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只能是靠本能活着。而年轻力壮的流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唯食与色,吃饱了以后他们就只能想到□□。既然家里没有女人,或者干脆没家,那么野兽的本能就指向一个直接的结论:去偷、去抢,只要偷到了抢到了,那就是自己的。
乡间的年轻女子因此受到了严重的人身威胁,在这个年代,不让未婚女子单独出门有时并非是出于古板的道德观念,而是最实际的安全考量。年轻女子独自出门,被掠卖了一点都不需要吃惊,而且卖走了找回来的几率几乎为零,这对农家来说,除了感情上的损失之外,利益上的损失也承受不了——哪怕是富农,对女儿的彩礼也是有安排的,女儿的彩礼往往就是他们兄弟的聘礼。一个女孩,从出生到长大,要吃用多少粮食,在彩礼到手之前被抢走了,是严重的投资失败,家里可能十几年都缓不过气,或许便有一个儿子因此只能一辈子打光棍。
为了尽量地减小风险,童婚便逐渐在底层流行了起来,童婚的聘礼是比较少的,但至少能减弱自家的风险,女儿夭折或是被抢掠,那也只能怪亲家看护不周了。越是社会治安不佳的地区,婚配年龄就越小,抛开口粮压力,安保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女人一旦进入繁殖年龄,在如今的社会就是很宝贵的财产,因此被严格地限制行动自由,并且据此形成了一套道德体系,用很多借口来粉饰这种限制,其实私心里是出于对财产的占有欲,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货物,除非必要(即经济要求必须出门做活),当然希望她都呆在保险柜里。
由于这种道德体系的存在,反过来便也造成了婚恋的现状,年轻的少女少妇,不管是什么阶层,都被主人严格地保护起来,谢大郎认为爱情和婚姻根本没有关系,就是基于这一点,爱情的发生毕竟是需要男女双方参与,现在其中一方完全绝迹于社会活动,根本就没有稳定的交往平台,就连话本子里写的‘书生赶考落难,后花园赠金定终生’,也更像是女方的一次风险投资,他们间相处的时间短到谢双瑶认为发生不了感情,充其量只是强烈的性吸引力和浓厚的交配欲。
考量到写这种话本的多是男人,她只能感慨年轻男人是多么容易被繁殖的支配,并会因为这种的落空而有多么的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才华。
男女间从相识到确定对方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侣,期间需要的交往时间,哪怕是按后世的经验来说,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在如今的社会中,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人们要么通过一面之缘来决定自己的感情归属——其实这就是在考量性吸引力,要么就只能衡量吸引力之外的要素。而社会的发展又决定了性吸引力只能决定双方的性生活质量,对其余的社会活动都不发生影响,再考量到人们结婚的年纪越来越小,大多数时候对社会并不了解时就要定下婚事,很自然的,家长接手了婚姻的决策权,他们认为牺牲性方面的愉悦,换取稳固的生存资源是明智的决策,长期来看更有利于血脉繁衍。
谢双瑶也不能说这种逻辑有错,如果放开让女孩子自己选,按现在的社会环境,她选了一个只有性吸引力而无社会资源的男人,固然是随了她的心意,但从概率来说,女孩活到三十岁的可能性将因此大大降低。
这样的逻辑已经奉行了几千年,是诸多复杂利益博弈的结果,这使得从上层到底层,理想的婚姻更像是一种财产决策,双方家庭从中汲取到许多利益,但不论是新郎还是新娘,都不指望从中得到感情上的满足,他们需要彼此是合适的伴侣——男人会赚钱,女人会理家,结合成一对拍档一起运转新建的小家庭。或者,如同谢大郎想的一样,若是还能从这种结合中得到一些额外的政治利益,那就实在是一桩再完美不过的婚姻了。
这样的婚姻也有出岔子的时候,通常发生在最顶层家庭的继承权斗争中。其余的家庭,基于道德的压力——当所有人都做出类似决策的时候,道德体系就会发挥意识统战的作用,调节其中各方的利益,会有人的利益被部分牺牲,但绝不会有人的利益完全落空。继承权肯定属于两个资方的结晶,其余子女因为分担了血脉传承的风险,也能从中获取一定的报酬。在这种体系下,男女之间虽然无比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但却并不要求对彼此的了解和真挚的感情。
谢双瑶穿越之后,学会了不要轻易评价古人,这种婚姻制度在后世看来当然是落后的,禁锢着人性,埋葬了不知多少冤魂,也早已被时代所唾弃,但在此时此刻自有其存在的土壤,至少在底层这个逻辑牢不可破——男多女少,使得女性必须被严密地保护,一旦放松保护,让她们出去自由社交,女性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将面临极大的危险。而保护女性的直接结果就是婚姻里没有爱情,如果双方能看彼此比较顺眼,就是一门很不错的亲事了。
上层人面对的婚恋情况,就要比底层人更宽松得多了,男性对于自己的太太人选是很宽容的,在更严苛的礼仪要求下,如果他们胆敢有自己的意见,将被视为严重的忤逆。而不管怎么说,娶亲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妻子大面上还过得去,他们等于拥有一个合格的后勤大管家,同时还能在青楼伎乐身上寻找的满足,如果是高级瘦马,往往还知书达礼,更通淫词艳曲,能满足他们在性灵上的需求。
如果这种快乐长期地延续,他们也可以安置外室,或者把姨娘接回家里,太太对青楼姨娘的接受度往往是很高的,这免除了她们的生育风险,在家庭管理中有了帮手(高级瘦马往往识字,这在如今的后宅中是很罕见的人才),也永远不可能危及她们自己的地位,倒让她们多了一些余裕能安排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倘若男主人找了同性寻找爱情——这在福建道尤为常见,嫁妆越厚的区域,女婴成活率越低,单身的男性就越多,这些男性也不可能永远不解决自己的需求,便转而在同性身上寻求帮助,是以南风馆是很常见的,认契弟已成为公然的风俗。而女主人甚至会抱怨男主人在外只知道惹草,不找些姨娘纳入家中。由此可见,不能生产后代,也不能给家中提供帮手的爱情活动,在如今被视为是彻底的浪费。
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说把合伙过日子产生的亲情和爱情分开,去探讨在婚姻中爱情扮演着什么角色的话,那这爱情也更可能发生在老爷和姨娘之间,或者再推宽一点,在婚后的偷情中产生——太太们偶尔也是会偷的。倘若它竟真的在盲婚哑嫁后产生,那就好像中彩票一样,完全是值得在地方志、族谱里记上一笔的低概率事件了。
至于王举人和王太太这样的神仙眷侣,那绝对是异数中的异数,谢双瑶知道他们夫妇感情很好,她据此推断,王太太的父亲一家应该非常开明,因为王举人曾经是岳丈的学生,很可能在就学期间和王太太有过一定的接触,这必然离不开岳丈的默许,在结亲之前,彼此就留下了相当良好的印象,这是王举人的幸运,更是王太太的大幸。
谢双瑶理解大哥的心态仍然受到这种旧道德体系的影响,还是以物色帮手和同盟为主,也能理解谢大哥不愿接触女性的顾虑,她试着向大哥解释,其实往婚姻中加入爱情的元素,确保自己能娶一个喜欢的老婆,在买活军的新秩序下才是最有利的决策。
“毕竟不许纳妾是绝不会动摇的政策,而且你想象一下,如果娶一个你讨厌的人,又因为政治利益无法离婚,那每一天都将很痛苦,至少那种事和喜欢的人做才是享受,强迫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做只能算是配种。”
谢大哥对谢双瑶的话是很能接受的,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不会让他诧异,只会让他沉思,他大概是想象了一下谢双瑶描述的场景,神色中闪过一丝动摇,谢双瑶又问他,“难道你在工作中接触的那么多姐妹就没有谁让你高兴的吗?”
买活军大概是现在唯一一个能给年轻男女提供接触平台的政治势力了,买活军辖下的治安当然非常优良,女娘外出工作是常态,甚至还受到普遍的重用,理所当然,她们在工作中也会接触到很多同龄的小伙子。谢双瑶本已做好准备,要发配一批违背她的律令,在结婚年龄之前暗通款曲的年轻男女,到矿井上去工作。但土著的发展总是出乎她的意料,这样的不才之事居然还真没发生,或许已经有人在接触中发展了感情,只等着到了年龄就说亲结婚,但他们就算触犯了禁忌,至少也没有被外人抓包。
除此之外,越是优秀的买活军女娘,就越是极力表现出一种醉心工作,不屑男人的姿态来。这其中有些是在模仿谢双瑶,为自己争取晋升资本,但有些或许也是发自真心,因为女孩子开窍是要晚一些的,她们中可能有许多人要到了二十岁后半才能体会出有个男伴的好来——或许这也是传统道德体系仍在阴魂不散地发生作用,这些女娘要证明自己虽然出门工作,但却依然谨守贞洁,绝不是什么野男人都能随随便便地上来兜搭的。
仅仅是一两千年以前,上巳节还是一种正当的节日,这节日说白了就是年轻男女开无遮大会,是母系氏族风俗的遗留——仅仅是一两千年的时间,族群就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道德体系,并且能如此深远地影响人性,这其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谢大哥本来是屠户的儿子,在谢双瑶降临之前从未受过任何教育,而且很小就随着父母颠沛流离,来到了彬山这个封闭的所在落脚,谢双瑶更是从未宣扬过传统道德那一套,但他无形间也受到了道德的影响,向妹妹承认自己从未特别注意过同龄的女伴,因为‘那不体面,再者若连我都是这般,如何去管束旁人’?
而且谢大哥也的确太忙了一点,学习占去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适婚年龄之后,显得就像是刚开始接触谢双瑶带来的那些文化时一样,有些无措。在他的规划中,他是想结婚的,只是不是现在,随着妹妹的描述,他也意识到对婚姻不闻不问的传统态度可能会损害他自己的权益。但谢大哥现在进入一个两难阶段,他希望自己能和女孩们产生一定的交往,这种需求——在谢双瑶的解说下,似乎是被逐渐建立起来了,而不是被视作邪念,转眼间就压制下去,但谢大哥同时也希望这种交往不会损害自己和女方的名声,也不会阻碍他的工作,当然更不会阻碍谢双瑶对买活军的统治。
他该怎么做?这个度实在难以把握,而且对谢大哥来说,他在男女交往中要面临的风险也是很大的,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金龟婿,会吸引很多女娘的垂涎,至少现在彬山中没有人不希望和谢家结亲。
如果他稍微有不慎的举动,在这个旧的规矩刚被谢双瑶否定,新的规矩还没建立起来的时间点,或许会被迫娶进一个心机深沉的妻子,这可能是所有单身王老五最深的恐惧,男人总觉得自己的一生英名会因为女人所引发的而毁于一旦。如果有个女郎常来找他,但他对她无意,可女郎家人又认定了他应该负责该怎么办?如果他相中的女郎没相中他,会影响到她后续的求偶吗?她的家里人不会迫着她答应吧?
谢双瑶和大哥刚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里头的种种内情,这些年来,彬山内部的婚姻比较少见,因为此地的女眷本来就很少,彬山的居民以北方流民和大乱后本地土著的残留为主,北方流民走了一千多里路来到彬山,期间条件最恶劣的一段时间,有吃人现象,想也不要想,这种情况下先死的一定是女人,不分年龄,最开始还有些女流民苟延残喘,用皮肉生意换口粮,可当人饿到极限的时候,是没有的,而且虽然流民不知道原因,但他们知道女人(因为脂肪含量高的缘故)比男人好吃。
能保着自家女眷来到彬山落脚的流民,都是流民中的强者了,但流民的男女比例也是八比二,至于本地土著,本来就以矿工为主,更是男人的世界。活下来的女眷几乎都是有家人庇护的,十年来彬山成亲的人家非常少,这在此时也是司空见惯的。只有两个寡妇找了人家,婚俗上也是非常传统,都是家人做主,自己没什么意见,举办过婚礼后就和以前一样过着日子。
还有些女眷是从云县和临城县的乡下嫁过来的,也多是寡妇身份,结婚时买活军还没拿下这两个县城,也都是按旧婚俗来办的。甚至拿下云县之后,那些曾经的风尘女子,经鉴别没有患上不宜婚配疾病的,也都有了很好的归宿。这是个女人非常稀少的时期,底层男性根本没得选,谢大哥的烦恼非常的凡尔赛:想嫁他的女娘是这么的多,以至于他还要考量回绝女性的问题了!
但他的烦恼也给谢双瑶提了个醒,庄素今年十九,朱玉玉十八,马脸小吴十六,和她们同龄的还有一批女眷,再往下女娘的数目更多。买活军的日子后来就过得好了,而且女性也能读书做官,本地的父母能活着到达彬山,说明夫妻感情好,身体条件好,而且家底也不错,后来又被教授了一定的节育和育儿常识,生出的多是计划内的孩子,彬山现在没有溺婴的习惯,婴儿成活率也比外头高,可以达到三个孩子里活两个的程度。活下来的孩子里,男女比例大致相当,也就是说大约十二年后,会有一批千人左右的买活军少年少女进入婚配市场,也就是说,谢双瑶如果希望到时候能有一系列全新的婚配习俗等着他们去学习,那差不多现在就得开始布局了。
照搬现代的婚恋习俗当然是不可行的,安全期并不是真的彻底安全,南方并不适合养羊,买活军也没有余力养这种产出投入比较低的牲畜,也就没有羊肠,这年代已经有杨梅疮了,土产青霉素也还没发明,在安全套诞生之前,大多国家都提倡禁欲式的道德风尚都是有道理的,活跃的、无防护的性生活必然会带来疾病和计划外的生育,引起社会的动荡,而谢双瑶也知道,这些问题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女性。
谢双瑶还要依靠着这些有数的女性去巩固自己的统治,推广自己的思想,她就像是个严厉的老祖母一样,不希望这些女孩被外头花言巧语的小子们蒙骗,耽误了本可为她卖命的宝贵时光——但她又需要女性为她生育后代,产生更多的百姓。她发现自己的思想和后世的中国家长如出一辙,她希望自己的活死人们从小学到大学都对异性极为反感,绝没有丝毫谈恋爱的需要,然后大学一毕业忽然间在一年内结婚生子,然后在五年内生个两胎三胎什么的,一旦完成了生育任务,便从此再也没有丝毫,也就没了出轨的风险,不必给社会增添额外的治理成本,安安稳稳地把小家庭运转到老,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如果人真的有abo系统就好了!发情期配配种,用气味来分辨合适的伴侣,跳开所有交往环节,那该多么适合管理者偷懒啊!但谢双瑶显然没有穿越到abo世界,所以她只能一边巡视云县,一边思量谢大哥引发的难题,从云县回临城县后不久,她一边有条不紊地分派着攻占许县之后的一些扫尾工作,一边召集了麾下一些女娘前来开座谈会,这是她很喜欢的一种形式,尤其是她要探索和思考一些新问题的时候,女郎会给予她一些新鲜的视角,也让她更明了这股新兴政治势力的需要。
值得一提的是,金逢春和于小月因为积极发展家人进步,并且临城县现在拿下了‘新占之地’的帽子,本地女娘也算是自己人了,也得以被列入受邀者的行列,作为临县女娘的代表,可以从‘刚纳入统治下不久’的女娘角度,发表她们的见解,为谢双瑶提供更多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