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买活军已经拿下的三块地盘里,彬山作为谢双瑶的老巢,的确一向是最神秘的,这里的核心地带很少接纳外人造访,在很多活死人心中甚至有些恐怖气质,因为在过往的几年中,不断有人被‘送往彬山,苦役五年’。在他们的想象中,彬山颇有些阶级森严的样子,彬山里除了买活军这些人上人之外,很可能遍地都是饿殍苦奴,苦役们的尸骨堆成了山,是买活军带来的繁华背后必有的阴暗反面——其实也就是这年代的矿山原本的样子。
谢双瑶也承认,矿奴的日子肯定比一般活死人过得苦,而她也需要这些矿奴为她挖铁挖煤,她不会说这些囚犯在彬山过的是什么好日子,他们是不太能吃到白米饭的,饮食中的油水也没那么足,荤食多数是下脚料,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臆想完全是错觉,从古到今,矿业都是很严谨的行当,哪怕是重刑犯,让他们死在矿下对管理者也没什么好处,在矿监管理下,矿工其实是很好的士兵来源,因为他们多数养成了服从管理的好习惯,而且体能个个不差。
彬山的采矿业要比这年代的同行多走了几步,除了穿越者必备的高炉之外(光搞这个谢双瑶就至少花了三年,失败了许多次),有许多省力的小招数,比如矿区铁轨,运矿的独轮车和滑轮吊车等等——这些小招数因为构造简单,现在还有沿用,留下了视频资料,倒比原始的高炉更容易复现,这些发明首先就节省了大量人力,使得彬山两处矿产的产出效率都比同行更高,而且谢双瑶虽然读不懂从她那些浩如烟海的资源中搜出来的《古今煤矿勘采变迁》这篇论文,但她又不是只有一个脑子,这篇论文中关于‘水采法’的描述,激发了彬山本地一位中年矿工的灵感——北方流民来到彬山之后,还有些留在这里生活的矿工残户和他们逐渐融合,现在大家已没有什么派别之分了,统一报团光荣地成为谢双瑶的基本班底。
这个矿工楚大财在流民落脚时是快三十岁,在这个年代已算中年了,听说十几年前本来是个得意人儿,已是班头,但因为一次事故,左脚瘸了,做不得工,大乱之后旁人都逃了,他本来只能是在彬山慢慢等死。没想到谢双瑶来了之后,他逐渐能吃得饱饭,脑子便重新灵活起来,不但读书写字学得飞快,很快就能阅读成篇文章,而且在水采法的描述中得到了极大的启发。
彬山这块地方,两面都有山也都有矿,但并不是同一时间段开发,从煤矿来说彬山和许县其实都采的是两地之间这座山脉的煤矿,这是一条狭窄的矿脉,按照老法来看的话,数百年前彬山这里的矿洞便已经没有价值了,不是没煤了,而是开采难度太大,便是以古代的人命来计算都很不值得。而铁矿则是近百年才开发出来,目前开采难度还不是很高,只是因为产量较为一般,也不是富铁石,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
楚大财和葛爱娣一样,都是只要有一点点小小的机会,就会拼命往上爬的那种人,他稍微吃饱了饭,胆子就大得不得了,仔细阅读了论文,又从谢双瑶提供的文献中尽力汲取了自己能看懂的知识,和谢双瑶商议了好几次,便大胆地将高压水泵的设想付诸实践,一开始他用的是谢双瑶提供的高压水枪——这东西原本的用途是拿来洗地毯来着,只是动力源换成了人、畜,由他们来车水,水压差做功带动引擎,后来这发明更改后用在了公共浴室里,但高压水枪要求的动力不是生物车水能达到的,要说搞水力发电吧,机器不是没有,但谢双瑶不会用,而且少电线,而且彬山的水利资源并不丰厚,各种尝试受挫之后,谢双瑶苦思冥想,只能拿出这年代最有可能达成的设想:蒸汽机。
按照她对自己身处年代的推测,其实这时候英国已经有了早期蒸汽机的存在,而且发展的环境和谢双瑶所处的环境非常类似。此时的蒸汽机主要是为了排掉矿井内的存水——彬山矿井也有渗水问题。而因为煤矿的煤相当廉价也易于获取,先后有工匠发明了同一原理但设计不同的蒸汽机,这样的蒸汽机至少流行了一百年以上,用途主要是在矿井排水,之后才被瓦特改良为常见的工业蒸汽机,这期间自然经过了许多技术上的大发展,每一个设计上的小改动都是无数煤矿和人命换来的思考。
对谢双瑶来说,蒸汽机这络时代过量的信息可以,她从硬盘里翻到了她存下来预备下饭观看的科普自媒体视频,《蒸汽机是如何改变世界的》,里面大约用了十分钟的篇幅来讲解蒸汽机的发明与演变,还做了3d建模分解,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工业蒸汽机的内部结构。而且彬山也有铁有煤,还有不少留下来的铁匠,足够支撑楚大财的实验,楚大财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会拼音、算数,随后的七年一边拼命的学一边拼命的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带着老伙计们忠实地再现了瓦特蒸汽机,废件率非常高,高到如果家里没矿难以承受,而且楚大财团队一年只能做一台,还有不少人在实验中被多次烫伤,但成果是丰硕的,现在买活军不但有了新技术可以重采老煤矿,并且还有了一本结合了本地实际的《工业实验规范》。
新的《医学实验规范》再过一段时间应该也能有了,想到这点,谢双瑶很欣慰。本质上她就是个农学出身的管理人员,在这个年代或许可以说自己是电脑专家吧,别的什么跨领域的发明创造真别找她,谢双瑶统一天下最大的愿望和目的就是散播她带来的资源,尽量的、充分的、反复的散播,让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必然会冒出头的尖子们收到熏陶和启发,然后她自己躺着汲取科学进步的成果,如果在她有生之年能完成大敏疆土的电气化,谢双瑶认为自己就已经是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成就了。
自从蒸汽机被再现(不敢用发明这个词)之后,彬山众对外扩张的脚步明显加快了,第一台蒸汽机主要是用来给矿井提水,第二台则是给水枪提供动力,用来开凿那些狭窄的,被放弃了的大角度煤矿洞,由于蒸汽机的功率有限,并不可能和后世一样便利好用,但哪怕只是开凿出形状,再把工人运进去采煤,这也让老矿焕发了新生,而随着人口的扩张,工匠队伍也在不断壮大,蒸汽机的制造越来越快,废件率正在慢慢往下降,毫无疑问工匠们的手艺也越来越精湛了。第三台蒸汽机就给彬山的基建带来了质变——第三台蒸汽机主要用来粉磨水泥,他们终于可以修水泥路了!
让机器来制造机器,这么高级的享受彬山现在还无法拥有,但现在已有人提议用蒸汽动力来辅助制造配件,这些复杂的技术细节谢双瑶就不太了解了,做领导的就是这样,万事只能抓个总。她只需要确保楚大财和整个工匠团队都能,且只能在买活军中找到归属感和相当的待遇就可以了
在这方面,目前没什么好担心的。楚大财等人对谢双瑶忠心耿耿、奉如神明,毕竟谢双瑶不但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带来了无数知识,又拥有无人可以撼动的神器和武力,而且在买活军治下,工匠的地位很高,内部有自己的晋升和评级系统,谢双瑶对待他们和对待读书人是一样的。这种待遇天下间除了买活军该往哪找去?大敏朝治下匠户虽然不算贱籍,但也就和农户的地位差不多,远不如读书人。
在彬山,读书人没有那么值钱,因为大家都会读书,而且管理者的工钱也没比高等工匠高很多,凡有奢侈品,必须是高工先享受,楚大财现在就住着彬山第一批建的水泥平房,他家也是双开的木格玻璃窗——其实彬山的基建完全没外人想得那么神乎其神,就现在的城市面貌,也就和临城县水平相当,在他们拿下临城县以前,彬山没有足够的石灰矿,能买到的那些多数还是要用来做粉笔,彬山很多住民虽然停留在本地,但也享受着买活军扩张的好处。
见到谢双瑶,楚大财没有下床行礼,因为他年前刚做完接骨手术——楚大财之所以瘸,是因为砸断腿之后没有及时治疗,买活军以前也没有什么医生,谢双瑶培养的医学生没经过什么练手哪敢做这种手术,医学是最需要传帮带的学科,教科书培养不出熟练的医生,买活军占据了云县之后,慢慢发展之余,才招纳了一些有名气的医生,楚大财因此得以重新断骨再接,正好在年前做了,痊愈之后虽然也会有些跛,但程度会比之前好很多。
谢双瑶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坐在椅子上和楚大财聊了一个小时,她没怎么说临城县和云县因为楚大财的发明创造带来的变化——有些人爱听这个,但楚大财是那种对现实有点漠不关心的性格,只要能吃得饱饭,他就更关心专业上的事情,谢双瑶主要和他谈年后的制造业发展,虽然报告也看过,但面对面的谈话还是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也更能鼓舞下属的斗志,当然,这也是给楚大财一个要政策的机会。
楚大财虽然不能体会到领导举动背后的潜台词,但他对专业的热诚,也促使他抓住一切机会要从谢双瑶这里要来保证——这阵子卧床不起,楚大财也没落下学习,而且因为暂时摆脱了具体事务,对制造业和采矿业的将来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又一次强烈向谢双瑶提出建议,希望能开设专门的矿工和蒸汽机工匠学校,这样就能增加工匠的队伍,现在他们的人手实在是太不够用了,而楚大财坚信蒸汽机不止在矿井领域,在其他许多领域都能起到妙用,只是他现在完全腾不出手来做适用性的工作。
他完全没有小手工艺者常见的‘家传’心态,传播知识,挑选人才的心甚至比谢双瑶还要迫切。因为以眼下的人手,彬山一年能新造一台蒸汽机都算是快的了。而楚大财之前去过云县一次,他对云县码头上以畜力驱动的简易龙门吊印象很深,认定如果能用蒸汽机驱动,码头的效率将会更高,但现在人手实在不足,楚大财恨不得把彬山玩耍的孩子都抓到专门学校里去,把自己这些年来领悟的绝技倾囊相授,就为了给自己找些帮手。
这其实多少有些出乎谢双瑶的意料,由于她做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所以也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参考。社会大众对她所灌输的一切,反映是很随机的,有时候谢双瑶做了很多预案,但却惊愕地发现民众根本就没有多少抵抗心态。
总的说来,现代人对古代社会也有很强的刻板印象,此时此刻的敏朝人可不觉得自己是理应食古不化的‘古人’,虽然贞节牌坊也不是没有,但那只属于少数能吃得起饭的人,大部分人过着和理学道德体系并行不悖且毫不相干的生活,只是很少体现在官方记载上。有一个人们不太能注意得到的点是,古代的史官关心的并不是普罗大众,他们记载的往往是金字塔顶端那部分人群的生活,而在古代,不同阶层的生活差异要比现代大得多,民众的苦痛与快乐,着落在官方史书上的记载大概只有极端情况下的‘人相食’。
在她生活的这个时间点,心学在南方已经流行了一百多年了,社会风气在不断的变化中,前些年开放到甚至糜烂,这些年由于战乱的缘故,萧条之下有所收敛,但生活中这些改变的痕迹依然处处可见,三县乃至整个福建道的中层家庭也很少给女儿缠足,婚前性关系——当然是不体面的,但并非十恶不赦,贞节牌坊只属于少数乡绅家族,底层人民的风气就更加自由了。
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如今买活军的工作环境,并不用特意去废除缠足,因为本地缠足的家庭不多,买活军来了以后便更加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让上层家族的女眷出门务工,受到的反抗也很小,甚至女眷们本身都没有太过抵触,有些未嫁的女孩——像是金逢春和于小月,以极大的热情拥抱她们新获得的权力,而即便是已结了婚,在如今被认为是中年妇人,三十岁以上的女性群体,对于外出务工的反应也相当良好。而农民们便更不用说了,想象中的抵抗压根就没有存在,如果不是社会礼俗天然的规范性,他们或许早就自发选择短发了,这几个县城对防虱剃发的政策接受得太过自然,反而让谢双瑶后续的很多准备都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