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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玉兔西阙硝烟绝(第1页)

昭景三年冬月,戚晋不再作茧自缚。望月、赏雪;雁来,风去——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停留在小姑娘床前,看她睡,等她醒。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近三十天,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一辈子,两辈子……他却越看越不可自拔,越看越急不可耐,直到某个清晨,木棠睁开眼睛,开口就唤:“晋……郎。”气沉声稳,除了那个“郎”字是附庸风雅临时起意,在口齿间倒了三转才肯抖出来。饶是如此,也够戚晋眉心一跳,整个人接着一蹦三尺高。阿蛮以“戚戚”二字揶揄,他已经很喜欢,但“晋郎”不一样。皇长姐唤那姓秦的,就叫作“秦郎”。“那正好……”小家伙吃吃地笑,“你知道,我喜欢金子的。”“巧了。”戚晋便也故作夸张咽一声口水,“我最喜欢糖。”也不知是谁想起,进了腊月,厨房灶王爷画像前就该摆着满满一碗灶糖。木棠一天天喝着苦药嘴里发酸,戚晋自告奋勇就给她偷去。东方天际洋洋洒洒,这会儿正起了朝霞,红果果金灿灿,流光溢彩、瞬息万变。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木棠的精神陡然好了大半,长句子越说越顺畅,连胆子也跟着越来越肥,甚至能拿吃药来要挟:“……那你也、再叫我一声‘阿蛮’。”接着欲求不满,还不肯认他一声:“李阿蛮”,“算是重活一世,我要……一个新名字……”她接着眼睛一亮:“就叫做李木棠。”阿蛮,木子亦虫,又是乳名小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木棠”二字呢,虽是良宝林所赐,但“李木棠”并不是。既已脱了奴籍,这名字就算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给自己挣来的。棠从木,李亦从木,倒是恰切。她越盘算越志得意满,戚晋却成心作弄,一句句“阿蛮”喊了不歇,而后最趁她哄得没脸时候,把药和糖一并都送到人眼前。他自己还有一碗,说是以药代酒,要演一番推杯换盏,实则却忙着喂药绞糖,哪顾得上自己碗中药凉。纵如此,他还是要说自己醉了。醉在外间隆冬深雪,醉在内间拥了炭火,醉在这么个温暖轻易就能变成幸福的时节。而后腊月热热闹闹当真就要来了,日子要跑得更加飞快。或许再数上几场雪,腊八粥的香气就热乎起来。串串白气吭哧吭哧从炕头到村集吹着转儿,阡陌小径上新雪不久就被踩成冰碴。泛黄的纸钱堆在檐下,窗台上总有一只碗盛着放冷放硬了的墨水或米糊……再一转眼,就是新年。在某一个中午,他小酌了几杯酒,阿蛮或许也闻味而醉,先翘首以盼说起从前泰生乡李家村的新年。说实话也没有太多的把戏,时不时被丢在脚下的炮仗还总使人心惊胆颤。爹爹有一年在城里做生意正赶上年关,那泼天的富贵他得唠唠叨叨一年又说过一年。“等阿勇在左卫扎了根……咱也上京城里,去团个年!”京城的新年,食之无味。但就在戊卯年的年头,终于时来运转,所有一切都改变。木棠伸手要找她那枚绣着铜钱的荷包,娘亲庇佑,这里面曾经塞下一整锭银子哩!可惜,可惜!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竟然嫌烫手,迫不及待就换了零花,余下的还尽数在五佛山上都扔了去!“是你送我,第一样东西;而且一整锭的银子!我怎么也没想着省省,留个念想……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是不是?”她如今能抬得动胳膊,两手撑开一比划,就把他形容得山一般高;又拉了床帐,说像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怕人!“我就差、就差没把宫道上的砖磕裂!以为就要死掉了……我那时总觉得,我迟早会死掉的……”十月前的西楚霸王此刻正在她床畔伏案,见缝插针得赶紧批几份事关和谈的呈表发回朔方去。再捉过一张纸,墨笔狠狠抹两道就给她扔回来——好一个大叉!分明是再听不得那“死”字。木棠捧了纸,反倒愈发好笑:“你知道、因为什么……我当时、我要是说得对,你这批驳,应该用朱笔来写——我那天先见到皇帝,又见到你,脑子里一糊涂,磕头请安,把你,喊成了‘皇帝’!”她接着又想,这还是桩冤孽,提出来莫不是又让他烦恼?耳畔继而却炸起“呜嗷”一声吼——声音不大,颇有些刻意买弄的意味,回首一看,竟是那家伙在脑门上画个“王”字,正张牙舞爪挤眉弄眼,努力憋笑的腮帮子鼓得欢庆。他甚至还顶过来,抵着她的小脑袋连揉带蹭,把抹开的墨汁也给她挂花一脸:“阿蛮也是如今山大王,要做小皇帝喽。”是不是喝醉了酒,就这样胡说八道?丰安县衙,怎么也得注意分寸。木棠要拍他,他却低声笑着,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肩头,叫她觉着酥痒,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感觉,尤其最近左腿伤处开始发痒,手背皲裂更夹杂着刺痛——可不比什么刮骨疗毒、撕心裂肺来得容易。心怀不轨的闻言大骇,又闻听久卧易生疮,动手动脚继而都变得虔佛一般清心寡欲、又理所应当。按完了胳膊还得按腿,天气好的午后就得将人抱出去晒晒太阳。远处一重又一重,目之所尽处皆是白得耀眼。檐上是雪,高招是幡。县衙如今空落,县狱更是空空如也:有人悲,有人喜,或许是约定俗成,迄今未见张灯结彩。前任县令追封未到,从胜州调派的新县令今日已经到任。就像无论如何,面前总是新年,日子总要红红火火得过下去。可任凭太阳如何清冽如水,不杂阴云,丰州的冬也实在太冷,她要戚晋将自己抱住,很久、很久……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戚晋便又心疼她可怜。时间已过去快一月,她至多能尝点清粥,还是用不得饭菜。晚间风寒,小之时常要搬桌子缩回屋子里去,她就眼巴巴看着,一个劲还得抽鼻子偷点香味儿。戚晋那筷子百无聊赖翻来翻去,总想往她那头夹,每次却都被文雀制止。伤口在长肉,她少有滋补,却得咬牙抵着难受,戚晋于心何忍,夜间便越守越远,和谈的消息却越催越近。最后的期限终于一晃就撞到眼前。他一个人喝多了酒,又在临刑前的深更半夜吵到人房里来。李木棠竟然还醒着。说自己近来已睡得太多。他在门前扭了几个转身,自己不愿走,又不想烦她。木棠作势就要下地来——从子夜,他们相拥,一直话到天明。曙光破晓,又是一日晨曦。仔细叮嘱罢杨绰玉,戚晋迈出后院,在典吏衙外驻足片刻,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眷恋停留。屋里李木棠蒙了被子,自由自在睡得正沉。等她醒来,还会在床头枕边发现一枚玉佩:巴掌大小,墨玉雕龙,下坠吉祥结,拖五色彩绦。其墨色纯净致密,雕工栩栩如生,五爪飞龙曲折缠绕,口衔龙珠、周拥祥云,龙睛圆睁多刻一瞳,所喻在何不言自明。其后荆风进得门来,一眼望见,当下吃惊不小。据他说所,此物乃得封亲王时先帝御赐,因疑有定储之意还引起过一番风云波澜。戚晋直至山陵崩后将其解下收藏,再不肯随身示人。如今以此相赠,荆风便知他心意之坚。不是意气用事、并非一时之欢,哪怕入京回朝、即便有去无返。前路多艰,无需百般相劝,荆风接着唯有义正词严:“养好伤,我教你习武。至少、要能自保。”不是李木棠误会,他这会儿的脸确实肃穆好似上坟。那玉佩她也不敢在脸颊摩挲了,笑也不敢露了,再想起他连日来格外低沉的气场,直道大事不好:“二哥。”她鼓足了中气,尽量听起来好似已经痊愈,“你、原谅他好不好?他只是从心而已,并不是不顾及我,不是没有担当。都是想了很久的事情……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阻碍,这样那样的不该,人活一世也不能白来,又不能因噎废食,总得携手才能向前……”跟着飞至面前的,就是文雀一声嘁:“管好你自己!”见得她来,荆风眉间微动,侧身让过,随即便离开。说到底他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李木棠搞不懂,问文雀姐姐呢,后者又全做听不见。“我俩……没什么要紧。”那就大有要紧。小之曾经说他二人古怪,还时常关起门来,难道说……方才那一通为着戚晋的劝解,二哥和文雀姐姐是将“他”统统当作了“她”?那岂不是他们已经……!“我们没什么关系,至少现在没有。”文雀坦言,“你半死不活闹得大家都只争朝夕;你俩最不能成的成了,便是当头一棒,要如梦初醒。别来笑我,难保你不是这样。不说殿下,就说你自己。藏着掖着要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是不是疼得一点没转轻?我刚去请了兰姐儿,有些不敢给殿下说的话,今日,总该得问个明白!”问明白什么?问明白她素有沉疴,气血本就不畅,膝间又有旧创。加之此次伤及筋骨,元气大损,能逃得一命就是不易?问明白就算遍请天下名医,她这条左腿多半也要作废?问明白重新站起来几无可能,就算行走如常遇到雨雪天气也难免要痛入骨髓?不用旁人来讲,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早就明白。何况小之赖在一侧说要听清楚好来照顾姐姐,兰姐儿自然就更不会危言耸听。赵茂故去已经月余,她如今比记忆中似乎更显年轻,言谈有笑,故作轻松,看病问诊一须臾,留下来话家常倒唠了近乎一个下午。亦或者她本就是为了后者而来——开始打的旗号是反躬自省,长吁短叹追及亡夫也是人之常情,由此说到相恋、论及婚姻更是不着痕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座三位姑娘哪个不是凝神不语?一个是欢愉,一个是责任;一个是放纵,一个是束缚:从恋人成为夫妻,就好似为好波光粼粼,一脚踏入不知深浅的浚河深渠,四面水流湍急,进退再也身不由己。有时飞流直下,惊险刺激;有时辗转腾挪,始终困于原地;涨水冻结不由时令,无有因由;悲欢喜乐各由心证,难以捉摸。无论哪样,沉溺愈久唯有愈熟悉,愈熟悉却愈难以脱离。就像她自己,好似已记不得如何孤身一人拉扯弟弟长大、上京、又流官至此。所以今日一行,原为告别:今儿新年,她要独自赶回阳曲老家去过,替弟弟代为告祭。“朝中论功行赏圣旨还未到,但也实在等不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功,自然,是不能与殿下相比。”这最后一句提醒,在座列位哪个都没听出来。李木棠只顾依依不舍;文雀在认真推演盘算;小之呢,又忙不迭宣扬此等大好时机,正好讨个赐婚:“很简单的事,姑姑那头只要说我爹爹见过了你,认可喜欢得不行,绝对没有一点问题!”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文雀实在想翻白眼:“掩耳盗铃。”她二人宿有旧怨,至此你来我往又互不相让。荆风的作用在这时就显露出来——只有他还记得自己妹妹是个病号,经不住大吵大嚷。“我就是来照顾姐姐……”小之据理力争。“是吗,那听说燕国小王子已经到了朔方,想来主子也是没兴趣去偷看夫君的?”“自然……一切有表兄做主,用不着我操心!再说,总得等和亲的圣旨、等他们和谈完了……能等几天?”是一天一天,又一天。苏钦于腊月初八先行抵达丰州。行军大总管一职终于交旨到人,当晚新走马上任的大帅自然叫上儿子稗将一起,好好将代职代战的荣王殿下好好酬谢一番。自阳关一别,匆匆两年时光一晃而过。荣王而今不再是那个名不副实、故作老成的男孩,英姿勃勃可胜苏以奋,运筹帷幄可较苏钦本人。推杯换盏间几人都多吃了些酒,长安兴明宫有信在此时送到,单给荣王,后者却无甚在意;没有苏氏家书,只叫苏以奋望眼欲穿。做哥哥的毕竟疼惜妹妹,退席回房后没多久专门要找父亲排忧解难:“此战大获全胜,荣王殿下居功至伟。宜昭容娘娘是否……”“不可说。”苏钦却道,“不必说。少想,早睡。明日我随殿下去郊外略尽地主之谊,城中一应事务,尤其秦秉正,你得盯仔细。”从王帐一路奔波至此,这一觉苏钦照旧睡得稳、睡得沉。阿史那兄弟这月余他已经很熟悉,明日出城,多数还是为了周全殿下一言一行。他虽年老,却不昏聩,昨晚席上殿下时而心不在焉,时而兴致乏缺,时而顾自轻笑,时而神采飞扬。能战胜者未必能守胜,何况他再怎么天纵奇才也毕竟年轻。阿史那兄弟又同他昔年有旧,这一趟事关国本,苏钦不能不实时留心。数日不见落雪,漠北飞沙走尘,荣王倚马而立,还趁此间隙多向他请教几句,企图和谈桌上再挣几厘薄利。快至午间时分,终于得见一身红衣招展在先,拍马闯出沙尘中来。荣王道是阿史那吉连引缰上前,继而却略作迟疑。来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与吉连格外肖像,眉间嘴角更带着与当年吉连如出一辙的桀骜与纯真。他堪堪勒住马头,莽莽撞撞开口便问:“你是梁国的荣王?是我哥的恩人?”“二王子。”戚晋点头应过,“早听尊兄念叨,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姿,风采卓然。”他这厢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人喊着“伊尔库”催马上前。经年未见,阿史那吉连已蓄下一圈络腮胡,虽遮不住眼中朝气,却较当年沉稳不少,只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这副梁人装扮终归看来别扭。着汉服、入汉城,却是难为他听得苏钦一言,如此赤诚用心。伊尔库少年心性,急着要一睹梁人城邦风物,打马跑在前头。戚晋同吉连按照国礼拜会过,与苏钦一同走马慢行。既有旁人在侧,他二人便只说些家国行军之事,言语间似乎全无旧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动。为接迎贵客,荣王特意让出州府主院与阿史那兄弟下榻,双方寒暄已过,苏钦就此告退。仅仅今天一天,面对朱兆“提点劝谏”,他已能胸有成竹:荣王还是那个荣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义;无论这会子走了什么桃花运,都不用担心会妨碍正事。和谈桌上,毕竟是亲王要坐主席。至于今晚那主院内还有什么私人情谊即将上演……他统统漠不关心。逾墙过,燕梁两国的官腔还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让。一个道:“荣王何等盛情。吉连败军之将,鸠占鹊巢,心下惭愧。”一个道:“待客之道,理当如此。时间仓促,寒舍简陋,让王子见笑。”伊尔库才不过学几句梁国话,听个一头雾水,早去里里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对视而言,随即相视而笑。吉连先畅怀摊手,戚晋就坦然一把将其抱住,还将好兄弟的后背拍上几拍。吉连下手更重,多少带点恩怨。戚晋就笑:“一别两年,吉利你这中原话又精进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与小弟不分上下!”“专门请了师傅学的。”吉连放开他,向后招招手,将自家弟弟推到面前来,“这小子就是我从前常同你提及的伊尔库。听着我要来你们州城和议,非得一起跟着。如此大事,他全做儿戏,满脑子只想着玩儿。首阳有空,且帮我好好管教,要打要骂,听君处置,不必留情!”吉利,首阳,俱是昔年两人初遇时所托化名,其后尽管开诚布公,却也顺口就这么浇了下去。此时再次提起,不由竟让戚晋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两年时间,经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党争、领兵出征,他迷茫过、动摇过、绝望过,最后却被一个煦暖如阳光般的丫头救赎。他似乎已改头换面,又或者是返璞归真?而吉利呢?质子归国,助父夺位,火拔支毕反叛又溃逃,如今又首次来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两人没有闲叙太久。各自自然要养精蓄锐,明起在和谈席上要翻脸不认再斗个头破血流。只是在戚晋临别之际,吉连出声留步,狡黠一笑,却似当年言笑: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早说为报大恩,要对你妹妹以身相许。兜兜转转时也命也,岂容你却之不恭!”戚晋眯起眼来,“嘁”他一声:“自以为是。还是等她相中了你再来大放厥词!”腊月初十,燕梁和谈始;腊月十一,胡医须补骨拨儿斤及五千名燕军俘虏先被尽数放归;腊月十二,朔方郡内赤脚学堂诸位夫子将游玩行走的“安全范围”扩大到阴山以北;青柳客栈内伤愈盼归的西受降城众人各自收拾行囊、额手相庆:新国界既定,今后驱羊跑马比从前多出五十里地,天高海阔,自然不愁吃喝;腊月十五,青柳客栈重新开张,有京城商队浩浩荡荡随即进驻,据说他们受荣王相邀,此行专为与燕人商讨互市榷场之通商大局,往后朔方南来北往行客熙攘,客栈饭庄日进斗金只怕都不成问题,小掌柜的听到此处一跃而起,谁想老店病树开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腊月十九,待罪叛将秦秉正闻听燕国正式纳贡称臣,岁币五千万两,尚来不及大喜过望,继而又为大梁将特遣能工巧匠、饱学之士作为专使前往燕国,名为扬我国威实为授人与渔,登时大骇,其后打晕看守,若非苏以奋守在幕府门口,当真要被他走脱;腊月二十,长安圣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与燕国大王子阿史那吉连和亲;腊月廿一,两国皇储歃血为盟——持续了数十年的烽烟,至此便终于尘埃落定。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连取了王帐上等的马奶酒来,斟满两个银杯,等着访客上门。马奶酒香软甘醇,据说是“知道首阳酒力不济,一番好心”。一路从中原带来陈年的郢州春酒就在这时派上用场。野风腥燥,好一番彻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见如故,谈笑嬉闹浑似竹马青梅。梁燕二国情谊但能似此万世不断,岂非天下大幸!己辰新春,当是丰年。腊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携了未来小叔赶回李木棠榻前来。“说是王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哥哥今儿回程,就这家伙贪玩非要留下来过我们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丢人!伊尔库!我这做嫂子的叫你,还不快进来!”小王子面容尚且稚嫩,连胡须都蓄不起,不情不愿自个用燕语嘟囔,多半是以为自己年长于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绰玉眼儿一转,吹捧炫耀的话就冲姐姐一番番说了没完,什么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会吹百八十种哨音啦,可以骑马途中藏到马肚子底下去啦,能训鹰捉狼啦,如此种种:“他都答应我了,等回了王帐,就带我去看他养的那只雏鹰。伊尔库,是不是?”才气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时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应得豪情万丈。小之下一句话,跟着就要夸他兄长:“今早我就看仔细了……搭了话,才不是在屏风后吝啬凑活看个大概!声音很好听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会吹笛,善鼓琴,蓝眼黄眉,方颌高鼻,虽蓄有浓须,倒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说一口流利梁话,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样!看着沉稳吧,年岁又不大,最惯他弟弟,难怪和我表兄引为知己!”她说着圆眼睛都翘起来,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过花蜜的细雨。李木棠曾经见过这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稚嫩面庞,在京城她还有家可回时,在她飞跃下树跃入赵老大臂弯时,在她跟在江钊身侧说说笑笑时,在她说起兰县令如何对自己多加照拂时。李木棠便终于恍然顿悟,始知她当真诚心诚意、乐于北上千里。燕国草原辽阔,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或许纵虎归山,终得自在;远离杨家恩怨是非,父债子偿而后也不必再提。腊月廿三清晨,戚晋在她头顶所言,也是同样道理。按他与吉利商议,且等小丫头十五岁后才于王帐正式举行婚礼。不过公主送嫁仪仗已出长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总得先走个形式,先在朔方择吉日由戚晋送嫁,阿史那伊尔库代兄亲迎。“那到时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好。新年新喜气,咱们阿蛮要养得白白胖胖,比小之如今还要……”说来奇哉怪也,这丫头好像真长一对顺风耳,分明不知道同伊尔库在哪里疯,闻言立刻就从窗棂上探进脑袋:“我那不叫胖!”她据理力争,还拉了文雀来比较,“是丰腴。你瞧我这手腕,比……比黄家那姑娘,可要细上好几圈哩!”此话出口,戚晋、荆风,连同四面亲事,甚至那不知深浅的伊尔库都要应声而笑。于是纵使木棠不知道那位黄姑娘姓甚名谁,也猜得出绰玉这参照选得大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家笑话倒无妨,哪能在未来小叔面前也丢了面子,李木棠私下里拍戚晋一掌:“不是丰腴,是喜气。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神话故事里的童子一样。小之福气深厚,我才好沾你的光呐!”戚绰玉那张圆润的脸盘闻言等时容光焕发,圆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凑过去同伊尔库耳语一番,没两句就敲定了她的复仇大业——今年的年画大任就全权交代给她亲亲表兄,县衙后宅四对门,哪个也不许漏掉!“吉利志得意满,还道占了我的便宜。都不许掐指演算,我看他才将有大灾。”明知妹妹听得清楚,戚晋还要低声私语,这下更好,连祭祖封写冥票也成了堂堂荣王殿下的工作,她还特请姐姐监工,谅他也无所遁逃。虔金号几日前曾私下送来一枚金簪,本就是“敬重木棠姑娘,聊表心意”,这会儿便被戚晋拿来借花献佛。李木棠才不肯轻易饶他呢,不过偷偷教他个省心法子罢了:,!“我想起一个人,先将她接过来。小之挺:()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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