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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怨自轻志不平下(第1页)

“慌什么。知道你着了凉所以一早我就和张依说过了,你要是养不好身子,回去怎么伺候主子?你生病嘛,总还要有个人照顾。”翡春睡在她旁边打个哈欠,先指指自己又指指窗外,“青秀都安顿下去了,有人帮咱们做活,你急什么?”“可这样不好,我们来是受罚的……我不该睡过头,我从来没有睡过头……”木棠这样急匆匆说着,才起身又捂着膝盖叫疼,还连打出好几个喷嚏。她的确是染了风寒,连嗓子眼都沙沙地痒,但这不是躲懒的借口。她该出去道歉、认错、求饶、做工,就像以前一样……“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喜欢自讨苦吃,还是害怕成了习惯。要我做了七品女官,我才不会难为自己。我先要上堂姐她家、问伯父去耀武扬威、再追究她出卖我糊弄我……哪怕、我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如今在清淑院,更该做了天王老子,就是得横着走!”她被翡春这篇不是道理的道理弄晕了,或是被自己的鼻塞头疼弄晕了,总之当她晕晕乎乎走出门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衣物,而是青秀那张过分殷勤的笑脸。她建议说该去太医院看看,目光实在真诚,木棠却觉着受宠若惊。今日的阳光很好,好像是入宫以来最明媚的一天。一排排琉璃瓦荡漾开一层层流光溢彩的涟漪,搅动她的心绪。她朝水池那边一望,忽然觉着委屈;向院外远眺,莫名觉着高兴。所以她去了,一路或激动、或紧张,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脚步迈得轻盈,一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她沿着墙根走、不敢左顾右盼,生怕会被突然拿住。所以她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太医院内的异样,不曾注意馨妃的掌事姑姑就在前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当中发号施令;不曾注意整个太医院几近空空如也,只余前方间或有些人声;更不曾注意那药柜前站着的原是张熟面孔。“木棠?我听说你进了清淑院,你怎么会在这里?”木棠猝然回过神、下意识打个抖,待看清了眼前人立刻也生出一样的疑问:“文雀姐姐不是去了审身堂……孙选侍没事吧?”“她?听说了忠文公葬礼上的变故,整晚整晚的睡不好。多谢有馨妃娘娘送来好意,我这不是又来去了。”又高又瘦的宫女快言快语罢,见木棠欲言又止,当下只是摇头,“胡姑姑谨慎,馨妃娘娘用的是最好的方子最好的药材,你嘴上把门,不要听信什么风言风语。至于你……”话到此处,木棠少安心下来,立时就带出两声咳嗽。她这来意便不言自明,文雀却讶异,“你是受罚进的清淑院,张姑姑怎么会好心放你出来看诊?”“文雀姐姐也听说过张姑姑?”“宫里那些姑姑大差不差,都是这么个德行。”她哼一声,接着好像就已经得到了答案,“你依旧还是七品姑姑?”“是,所以大家都待我很好,过分的好。”木棠哑着声垂下头,“但毕竟我才十三,才进宫,这姑姑的名头,是、是借来的,是蹭的主子的荣光。她们待我却像待主子一样,我……”“你觉着欢喜,又觉着惶恐。”“是。我想不明白。”配药的小医女将三副药包好了递来,文雀点头谢过,又请她帮木棠也把个脉。“我其实不用吃药,过几天自己会好。我只是、她们说可以出来,我就想要出来。但是我其实不用出来……”她说到此,注意到那小医女探寻的眼神,便刻意挺了胸膛,又加上一句“但是我如今是姑姑”还加重了字音。小医女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文雀瞬间冷了脸,拨开她就是要走。木棠急匆匆追上前去。“李姑姑的威风还没耍够?”“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刚才不是说我觉着有些害怕,她们说的或许不对,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便宜都占了,还狡辩什么?”文雀冷声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清淑院的?”“我……馨妃娘娘罚我……”“罚你。”文雀加重语气,“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是生了病……”“你刚刚分明说你不是来看病的。所以看病是个借口,你就是在享受特权,在躲避责罚,即使你知道这样不对,你依然乐在其中,你根本没有拒绝。嘴上说着不明白,身体倒诚实得很。”瞧瞧这劈头盖脸的指责,何其强词夺理!她不过这一回、仅仅这一回想照顾自己身子,怎么就成了“躲避责罚”?下意识的回绝不过是源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她其实当然想好好看医问诊,这又怎么是“借口”,是“享受特权”?刹那间浑身伤痛好像一齐发作,她想要弯腰去捂膝盖,却又记起文雀所教的仪态,这便愈发觉着委屈。鼻子堵得喘不过气,她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只赌气似的囔囔:“我不过是想做姑姑,做我本来就是的姑姑!”“现在想做姑姑,等做了姑姑就会觉着不够,还想做掌事姑姑;做了掌事姑姑还想要呼风唤雨,想要整个宫里的人都唯你马首是瞻,为此甚至向自己从前的好友下手。”,!木棠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忿,觉察出她意有别指:“你说的这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讨厌的人。不管她是谁,我都和她不一样。”“我在给你举反面例子。”文雀忽然顿住步子,将她一直握在手中的玉佩夺过,“这东西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给自己长脸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很好玩?”她盯着那宝贝琢磨半晌,她却只是将它放回木棠手中。“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七品的姑姑就像这玉佩一样,看着光鲜,真要毁掉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你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要是想靠它躺着睡大觉,那还不如趁早摔碎了干净!”她疾言厉色如同晴空霹雳,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在木棠这才要焕发生机的枯木上。小小的火苗瞬时腾起,从脚底燎到后心,烧干了她的委屈。有股过分浓烈的情绪似酒一般蒸腾,不一会儿就充盈她整个胸腔。她在愤怒——这却是再好没有的事情。十一岁前幼不知愁,十一岁后卖身为奴。在学会愤怒前,她早早先学会了恐惧,所以她唯有逆来顺受,从来不知奋勇反抗。而如今,名为愤怒的热火愈烧愈旺,她竟然有勇气要将那又硬又冷的宝贝疙瘩当场摔个粉碎!她却并没有。她在愤怒中仍记着恐惧——这让她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于是她没有哭,只是攥紧了玉佩向前走,她要琢磨那些本琢磨不清的问题。然而膝间疼痛依旧,她随即被门槛绊倒,玉佩磕在阶沿,刹那便四分五裂。晴空朗朗,风声潇潇。她望着碎掉的玉佩,望了很久、很久。见到木棠的第一眼,张芊尔以为她还在生气。那日自己随口说了句“她是奉了谁的令来借《千字文》”,不知怎得弄得这小家伙掉头就跑。如今再见,自然得将误会好好说清:“我并非有意作弄你,那日在开益阁只是随口一问,全无恶意。没想到会惹你不痛快。对不住。我这人不会说话惯了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昨晚弥湘给我送花卷时说到过你,芊尔姐姐。”对面倒了一丁点儿醋,有气无力翻了一筷子烩面,哑着嗓子依旧愁眉不展,“我信你,我不生你气了已经。本来我也没生你气,姐姐其实没必要道歉的。是我不好,胆子太小。”芊尔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有心事。在清淑院受了委屈?”小姑娘摇摇头。“我虽然只是个二等宫女,但毕竟在宫中年岁已久,或许能帮衬一二,就算给你赔……”“我想做姑姑。”对面突然没头没脑开了口,“我想过好日子,想过我本来该过上的好日子。”她望着那碗又凉又坨的烩面,放弃了把它彻底拌匀的想法。“可或许什么好日子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我出身不好,不够聪明,长得又不漂亮,主子说我上不得台面,字写得不好看,二十天了还没学完《三字经》。我不像桃灼、和芊尔姐姐你一样,即会写漂亮的字,还读了好多书;我不像文雀姐姐一样懂那么多道理;没有翡春那么大的胆子。所以我、我想当姑姑就是妄想,就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就是错的,就活该被骂吗?”“……我曾经与你一样。”芊尔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了许久,才看着那夜色朦胧的天空,淡淡开口。不像翡春因妒生恨怒其不争,不像文雀黑白分明不近人情。她感同身受,自然物伤其类。“我也曾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尤其大字不识,实在贻笑大方,所以一得空就往开益阁跑。夏姑姑见我好学,格外喜欢我。她教我写字,教我作诗,教我对对子。我一直都想调去开益阁,但是屡次失之交臂。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御膳房,恨透了每日挑水劈柴、洗锅切菜。御膳房的人也不喜欢我,觉得我自以为是、难以亲近。”她叹口气,自嘲一笑,“她们说的是对的,但我明白得太晚了。我一门心思学文章,却忘了自己不是上学堂考状元来的。如今倒好,一没能学到什么手艺,二没讨好御膳房的姑姑,明年就该出宫了,还是一事无成,到现在还得过来给信坊放晚饭的搭把手。”“但你可以回去做女学究。”木棠说得认真,芊尔被她逗笑,随即又摇摇头。“贪多嚼不烂,从目不识丁到学完《三字经》,内里要下的苦功可多着呢。你又不笨,何必妄自菲薄……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只是心思得用到正事上,埋头一味苦学其实是走岔了路。”“所以我不该光顾着认字,又因为、妄自菲薄,不敢去请教打扰骆姑姑,没有把那张药方拿给她看。如果不是这样,翡春就不会有机会偷走令牌,她就不会闯祸。御膳房就该好好做菜,我是主子的贴身姑姑,就该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不能光顾着……嗯,光顾着妄自菲薄?”“光顾着自怨自艾,自己怨恨自己的错误和短处。”“那不是和妄自菲薄很像,为什么不能用妄自菲薄?”,!芊尔不由莞尔一笑:“一段话里不好反反复复只用某一两个词,你以后就知道了,多的是近义的好拿来替换。再说,自怨自艾和妄自菲薄虽然意思相近但还有些细微的不同。妄自菲薄是认定自己做的不好因此而自卑,自怨自艾则是因此生出悔恨。你方才语义更多是说执着于对自己的不满,因此一叶障目,这就是自怨自艾。”“一叶障目?一叶怎么障目?人不是有两只眼睛么?盖上一只,总还有一只能看见……又为什么要给它盖上呢?”“不用这么着急。”芊尔笑道,“欲速则不达。你往后慢慢就知道清楚了。所以我说要学知识,也不囿于书本。处处留心皆学问,尤其是在宫里,能人异士多的是,向你刚才那样知道虚心请教不就很好?”“那我今天就学这两个词。自怨自艾,‘自’我会写,‘自子孙,至玄曾’,‘自修齐,至平治’,‘自羲农,至黄帝’,三字经里出现过很多次。”她说着反拿了筷子,占了小碗里的面汤汤头要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剩下的,‘怨’和‘艾’……”“你握笔不稳,手腕没有力道。”芊尔却打断她,还拿另一支筷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敲,“立起来些。练字要有精气神,不能有气无力。而且初学应该站起来练悬腕,否则写出来的字当然不会好看。”这话若是骆姑姑讲来必定是道理的,可从芊尔嘴里说出,木棠却偏就要不服气:“可我每晚都练,练到二更才睡的!”“怎么练?”“先蘸些水直接在地上写,写会了再拿毛笔在腿上写,最后骆姑姑要查的时候再在桌子上、在草纸上蘸墨写。”她飞快应了,好像还有些骄傲,“这样就没有浪费纸和墨,我也没有浪费灯油……嗯,除了前几天,我生气时候写毁了几张纸。”“你是姑姑,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芊尔哑然失笑,“此处是皇宫,就算你夜夜点灯熬油也不会超了定数。再者良宝林圣眷正浓,就算有所短缺,只要你开口问,典功局也一定会给你补上。怎么能因为吝啬这些走偏门呢。练字就得好好执笔、蘸墨、铺纸,你光用手哪里有感觉,又怎么能练得好字?”她这一席话何其振聋发聩,教木棠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雀说女官的玉佩当是拿来用的,不是给自己长脸的,正是这意思!做姑姑是要这身份为自己所用,而非像翡春向往的那般、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文雀说的不错,她的确曾被那冰凉的小玩意攫住了心神,她的确为翡春口中的“天王老子”动了心,否则她不会大胆到私下来求医,更不会撇下别人在清淑院帮自己加班加点。她实在是做错了,她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说服,阿兄当年莫非也是如此?馨妃娘娘一片苦心,自己居然投机钻营,还不以为耻反百般开脱。若是让娘见了自己这副轻狂样子,定是要好好抽她一顿、再让她去爹爹阿兄坟上叩头请罪的!“我明白了,我该做姑姑,该照顾好主子,该安安心心用这身份去不断进步。而不是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然后又误了本职工作,还妄想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肯好好受罚。”她如此说着,几口将冷成一团的烩面倒进肚子里,急匆匆想要走,又返回身,“芊尔姐姐,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的玉佩,我想留它做个警醒,不想去换新的,但是碎玉又不好随身带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左右我快要出宫闲来无事,我帮你打个络子好了。”芊尔点头而笑,她的面目映着在夜色昏黄的灯火,看来何其温暖而柔和。不同于王二丫头的奉承、青秀张依的巴结,她说这是歉意,和代替弥湘的一份关切。于是木棠更不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皇宫内苑从没有真正的万籁俱寂。仲夏的晚风会吹散乌云,而这个春夜,你能听到抽穗拔节的细小声音。:()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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