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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一章 海色与他(第1页)

陈星儒一口喝完剩余的小半瓶橘子汽水,弯腰把空瓶子轻轻放在椅脚边。她仰头,久久盯着天上的月亮,缓缓摇动蒲扇,鬓边的发丝一后又一前地微微摇晃。奚午蔓为陈星儒倒了杯冷泡茶,把茶杯放在桌面离陈星儒最近的位置。陈星儒斜眼瞥了一眼,顺势对上奚午蔓的视线。“如果存在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行为准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陈星儒说,“可是很遗憾,这世界并非我曾经以为的那样讲道理。”所以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奚午蔓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但她没用来回复陈星儒。她什么也没说。陈星儒也沉默了,喝掉那杯冷泡茶,放下茶杯就起身进了屋。奚午蔓独自坐在外面,将夏虫的声音听得更清。她分辨出具体哪一种虫鸣从哪个方向传来。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但夜里一点半就下得很大了。听见雨声,奚午蔓瞬间清醒,迅速翻身下床,摸着幽暗的、不知从哪来的光,尽可能快地挪到窗边。她尽量小心,右腿还是撞上了椅子,她第一次感觉到,那把木椅如此坚硬牢实。关紧窗后,她才打开桌角的台灯,桌面铺着一层露一样的水珠,所幸那张信纸大体干燥,只是靠近上方的几个字由于不多的水浸泡而稍显模糊。用纸巾吸干水分,然后静待它自己干掉,任何多余的行动都会将它毁得彻底。她依稀注意到什么,抬头,透过黑色的雨与浓雾,看见黑暗深处,有一团刺眼的光。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这样浓的雾,足湮灭任何可见物,哪怕是最强烈的光线。她总在很不恰当的时候产生实在过分不合逻辑的幻觉。早上,听不见雨声,出门取牛奶时,遭到凉丝丝的水纱亲切的吻脸问候,奚午蔓不禁打了个哆嗦,第一反应却是思考那到底是雨还是雾。她的思考还没得出结果,就抬眼看见朝暮思念的、此时此刻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栋农舍一楼客厅的人。但是怎么说呢。也许,是天花板铺洒而下的灯光,是那灯光如夏日午后的太阳一样令人目眩,她产生了幻视。灯光下的那个人,稍稍弯腰把两只餐盘放在长形桌面,他黑色头发上的光泽随他身体的移动而变换位置与形状。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他松松垮垮的白t,他高大的身躯。奚午蔓闻到他身上很新的沐浴露和干掉的洗发水的香,闻到混杂着朦朦夜色的白兰地的气息,那与别家窗户里散出的冷色或暖色的光相交织,编造为凌晨一点缀满雪色的梦。苏慎渊。她差点就脱口而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抢在她之前:“老陈的牛奶还是要热一下。”光下的苏慎渊蓦地变为了来缵烨,奚午蔓移开视线,对上旁边刘通逸的目光,把手中的牛奶递向刘通逸。刘通逸往往会顺便把奚午蔓的那瓶牛奶也热一下,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喝热乎乎的牛奶。而不管一个女人到底看过多少年四季的变换,他都称其为女孩子。女孩子——奚午蔓莫名觉得,这个词汇从刘通逸嘴里说出来时,特别美好。他的嗓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完全是三伏天最热的时辰老麻柳树下的一片阴凉,是山涧岩石间涌出的清泉。请想象一下——树荫之外是炎炎烈日,热浪聒噪,而轻摩耳鬓的微风清凉,耳畔夏虫的低鸣催眠般懒洋洋,这时候很适合美美睡上一觉,蓝天白云与地面斑驳的光影承诺给你一个安宁美好的梦。刘通逸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在那时那地所做的美好的梦。四人围坐在一起时,天色还昏暗。雨天的白昼总是很短。餐盘里有芝士培根虾仁三明治、腌黄瓜、煎鸭蛋、白灼西蓝花,右手边是热乎乎的牛奶,温度正好,表面没有结上一层薄薄的奶皮。奚午蔓用叉子翻着那个煎蛋,倏忽又回到a国a市a区那栋有二十四小时管家的公寓。她打开32-66号房的门,闻到清洁剂的气味,她穿过玄关,隔着玻璃看见厨房里的人。那是一间她倍感熟悉却又颇陌生的厨房,厨房里的那个人正在煎蛋。那天早上,她的餐盘里有煎蛋,但她不记得是鸡蛋、鸭蛋、鹅蛋还是其他什么蛋,她忘了还有煎蛋以外的其他什么,只记得那个早上起了很大的雾,她担心厨房里的那个人会死掉。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身影,除了那个两面金黄的煎蛋,她什么都看不清,准确说,是什么都不记得。她以为的记忆是大脑编造的谎言。她知道。如果做错一道配分函数计算题,可以翻开答案册看解析。如果不能将某个历史人物的姓名与其功绩相对应,可以翻看读书笔记上的关键字词。有历史记载的人或事或物,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将哪怕几乎被时光磨灭的记忆重新勾画清晰,可以将逻辑理清展现。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而她过去生命中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拥有过的玩具,由于没有史官随时跟在她身边,她也没有记录的习惯,一旦记忆开始随时光的流逝而淡却,就只能任之同地球上任何生命体一样,自然地彻底死去。而大脑要给出一个交代,将过去与现在相连,不至让某段时光成为一片空白。于是大脑给出一个可供回忆的符号——煎蛋。由这个符号编造无数美好的谎言,她深信不疑,她沉湎其间。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梦里,具体的人物、地点、时间和事件都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毫无破绽地串连起来,她能相信他们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而这个起雾的清晨,她从叉子间的煎蛋上找到一个破绽——红色的番茄酱。她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过最深的思考,最终确信那点红色不属于她餐盘里的煎蛋。她的餐盘里没有番茄酱。然后她记起,她的三明治里没有芝士、培根和虾仁,没有番茄酱。她的煎蛋没有单独摆在三明治旁边,而是被夹在两片面包中间,与一整片很嫩的生菜一起。面包片里没有番茄酱,永远不会有红色的番茄酱,只会有白色的沙拉酱或青色的罗勒酱。这酸酸甜甜黏黏糊糊的东西到底从哪来的?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猛地把手中的叉子一扔,起身冲进卫生间。她的动作实在突然,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把刚刚吃进肚子里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全部吐出后,又呕出不少苦涩的东西,直到最后没什么可再呕,她才听见木椅的四只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那声响在耳边一遍遍循环,把餐盘里煎蛋上的红色番茄酱强行于她脑前额叶一遍遍深深刻画。她的胃里再次有东西在朝喉咙翻涌。连续好几天,她都没任何胃口,甚至看见任何食物或能联想到食物的东西都一阵剧烈反胃。饥饿完全将她遗忘了,不管她吐多少次,胃永远胀得发痛。她每天都没有精神,却总不能好好睡觉。她坐在二楼客厅坐西向东的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偶尔看累了,就闭上眼睛歇一会儿,睡不着,只是让眼睛休息。书上没有任何插图,像这间被来缵烨收拾走任何多余物件的客厅一样,索然无味。从她窝在沙发上翻开那本薄薄的书开始,来缵烨就听从陈星儒的意思,把客厅里任何已经引起或可能会引起奚午蔓不适的东西全部清理了。身体的不适使得奚午蔓没法从文字里寻找到丝毫乐子,而她已然忘了无聊是什么个滋味,也不会下意识去寻找刺激大脑兴奋的任何因素。大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思考,任过往一片空白。奚午蔓被虚无吞噬。她一遍遍重复看同一段文字,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将同一段文字重复看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她失去了对数字的敏感,正如失去对不同天气与时间段的海色的观察的兴趣。雨天和晴天没有区别,晨风和午风没有区别,星星和沙砾没有区别,光与影没有区别。什么都没有区别。准确说,什么都不存在。虚无。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也许持续了一个礼拜,也许是七个月,也许是七十年,或是七千万光年。无所谓,都一样。某个时刻,她终于意识到本崭新的书页被揉得皱皱巴巴,她感受到身体过分的黏腻,她听见风中奚午承的声音。他的声音清晰得诡异:“怎么这么臭?你没洗澡吗?”她打了个寒战,眼前蓦地一黑,随即耳边响起嗡鸣。她看清窗户玻璃上亮着白光的灯,嗅到傍晚风中阳光残余的灼热,书页上分明的白与黑割裂得刺眼。然后,她听见窗外的鸟啼、远方的浪翻,还有屋顶客机飞过的轰鸣。她听清谈话声、走路声、嬉笑声,汽车轮胎滚过马路,轮船发出长长的汽笛,星星与月亮的运动将一直持续到终结。存在在源源不断向她涌来,替代虚无将她吞噬。她从这里到了这里,从理念到了实体。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那里,为什么是理念而不是念理。她感到极端的无聊,只是耳边奚午承的声音在不断循环,逼迫着她起身离开沙发,赤脚下楼、出门。她迎着风,借朗朗月光走向大海,待海水淹过她的肚脐,她往后一倒,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面。她这才感觉到累,头顶的星与月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全部糊成一团,归于彻底的黑暗。清早出海的人铁定以为她死掉了。他们发现躺在沙滩上的她,第一时间上前用熟练的手法按压她的胸腔,试图让她清醒。她真的不想睁开眼睛,但胸腔受到的压迫与耳畔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令她烦躁。,!清晨的阳光还很柔和,她并没正对太阳,眼睛却不适应,被刺得发疼。与模糊的睫毛交织在一起的,有戴渔帽的渔民由焦急转为欣喜的脸庞。送她回农舍的男人很年轻,绝对不到二十五岁。男人告诉她,她可以叫他庆满,今年刚本科毕业,目标是发展壮大村里的水产品牌,带领全村人致富奔小康。庆满同她讲深远海养殖及新品种的选育,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任何回应,庆满不禁怀疑她是否不能听懂他说的话。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他的语言,庆满选择了闭嘴。而她将脸往庆满的后颈靠了靠,轻轻贴着他的左肩。他的肌肉紧实,臂膀健壮。他拖着她腿的双手火热,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有锋利的老茧,割得她娇嫩的肌肤发疼。在再次见到她之前,庆满一直以为她只能听懂一些很简单的句子,比如“你住哪”。庆满只是出于与当地农民相同的质朴与好心,把奚午蔓背回了农舍,而来缵烨竟认为,庆满对奚午蔓图谋不轨。来缵烨在院门口近乎暴躁地把奚午蔓从庆满背上夺过来时,奚午蔓没明白来缵烨突然的坏脾气是怎么回事。来缵烨紧紧搂着奚午蔓的肩膀,很客气地同庆满说了句“实在麻烦您了”,也不等庆满回答,就重重关上院门,连拖带拽地把奚午蔓拉进屋里。“很痛。”奚午蔓试图挣开。来缵烨很快松开奚午蔓的手腕,不等后者查看发红的手腕,直接将后者拦腰一抱,往肩上一扛。他大步进到屋里,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奚午蔓扔到沙发上。不知是出于突然的疼痛还是突然强烈的饥饿,奚午蔓猛然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来缵烨脸上。来缵烨扒她裙子的动作陡然止住,瞳中的怒火转为困惑。他有力的双手于她裙子有褶边的宽肩带停了几秒,往上抓住她的肩膀,低身凑近她的脸。“那个男人是谁?”他沉声问。他没有喝酒,屋子里没有一丝酒味,奚午蔓却直觉他由于酒精而发疯。“我要吃饭。”奚午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你。”来缵烨的语速有意放缓,“刚刚那个男人,是谁?”这熟悉的压迫感令奚午蔓的身体不自觉一颤。很快她反应过来,眼前人是来缵烨,来缵烨不是哥哥。“我说,我要吃饭。”奚午蔓冷静得可谓冷漠。“他是谁?”来缵烨的双手紧紧捏住奚午蔓的肩。奚午蔓的肩膀很快就被捏红了一片,疼痛令她大为恼火,她抬手又猛朝来缵烨的脸呼去,却无法靠近那张脸。来缵烨很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连带她整个人死死按在沙发上。他眼中冒着怒火,盯了她许久,才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开口:“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个婊子。”没有任何预兆,他开始了蛮横、粗鲁、完完全全暴力的侵略。不到十分钟,他的怒火就全部发泄。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柔情蜜蜜地轻轻吻向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安抚般吻去他想象中的泪水。“对不起,蔓蔓。”他一遍遍地轻声重复,“刚刚我情绪失控,对不起,蔓蔓。”奚午蔓脑袋一偏,避开他试图落到她嘴唇的吻,瞥见茶几上果盘中的水果刀,脑子里一闪而过仙女的魔法。只一刹,仙女的魔法被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杀死并清理干净。“我要吃饭。”奚午蔓说。“你要吃什么?”来缵烨的口吻是刻意的讨好,刻意到带了由于恐惧或寒冷才会出现的颤音。“饭。”奚午蔓无心琢磨他的情绪,就像她无心注意下腹的剧痛。“你想吃什么?”来缵烨很耐心地问。“饭。”奚午蔓感觉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死了,而如果来缵烨再用废话让她多说一个字,她将毫不犹豫拉他陪葬。来缵烨及时的知趣挽救了他们两个人的生命。这顿饭展露了来缵烨的贴心,同时兼顾了食物的色香味和她肠胃的承受能力。但是饿得快死的奚午蔓根本无心注意厨子费劲倾注于食物的爱意。最终她口腔里只有偏涩的绿茶的味道,她甚至忘了刚刚都吃过些什么——即使她始终不失优雅,以一贯的慢条斯理佯装品尝。她放下茶杯,起身离座,打算上楼洗澡换衣然后睡觉,双腿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偏倒在沙发上。她懒得再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顺便就躺在沙发上。她不确定来缵烨的靠近是否仅出于关心,在看清他眉眼的瞬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拜托,可不要再吐了。她暗自祈祷,移开视线不看来缵烨。男人温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耳廓,克制得颇显暧昧。“请不要碰我。”她说。男人的手稍有迟疑,到底离开她微凉的侧脸。天花板上荡漾着光波,屋子里静得异常,所有气味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浓烈,首先就是身旁男人呼出的气体里经充分发酵的酸奶味,混着牙膏发甜的薄荷味。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奚午蔓希望他能像他妹妹曾经那样飞走,但他久久没有离开。空气中某种气体达到一定的浓度,就令人打哕。奚午蔓保持着礼貌,只转眼看向来缵烨,委婉地赶他走:“请问您待在这里做什么,先生?”“你需要人照顾。”来缵烨说。“不,我只是很累。”“你看上去很不好。”“是,我很累。”短暂的沉默。来缵烨将右手放在奚午蔓随意散开的发边,问:“能不能告诉我,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我很累。”“告诉我。”奚午蔓双手支起身子,往后缩在沙发的一角,懒懒靠着靠背,嘴角下意识带着微笑,尽显嘲讽,目光却是近乎同情的柔和。“告诉我,先生。”奚午蔓学着来缵烨拖长音调,“您这审犯人一样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来缵烨明显愣了一下,迅速调整好表情和语调。“我只是担心你。”那位先生完全是一位羞于用言语表达善意的好心人了。“为什么担心我?”奚午蔓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善意。好心人的耳尖微红,喉结很僵硬地上下一动。奚午蔓全看在眼里。“您要告诉我,您对我也有很强的占有欲?”奚午蔓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揶揄。“也?”来缵烨半眯了眼睛,反问,“你把我当什么?”“您把我当什么?”奚午蔓却颇无辜地睁大眼睛,“婊子?”“我那是在气头上。”奚午蔓一连“噢”了好几声,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来缵烨用好听的言辞为他的行为开脱的打算。“您知道用‘情绪失控’这种卑劣的借口为自己的过错开脱有多么幼稚可笑。”奚午蔓把双腿伸到沙发外面,脚趾踩到地板的同时,身体轻轻一弹,站了起来。“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待在这。”奚午蔓说着,尽量快地朝上楼的梯子走去。她惊讶于自己刚刚还沉重不堪的身体竟如此轻盈。一进到卧室,她立马把门反锁,拔掉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坐到窗边桌前的椅上。来自a国的信纸还摆在桌面正中央,苏慎渊写下的姓名永远有着能令奚午蔓的热血冲上头脑的强大魔力。奚午蔓拿起钢笔,用盖着笔帽的一头有规律地一下下敲击信纸上同一个地方,左手翻开手机的通讯录。她琢磨着苏慎渊接听电话的可能性,斟酌着如果电话接通,她应以怎样的语调和词汇开头,又怎样才不会令苏慎渊认为她是由于闲得无聊而存心浪费他的时间,不致引得他厌恶。她的手指上上下下滑来滑去,一次次停在“叔叔”那栏,又一次次划走。最终,她按下屏幕上奚午承的电话。她不担心会引起奚午承的厌恶,就算他没接电话,她也不会患得患失,长时间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电话比她预想的更快接通。她还没开口,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的话音,鼻头一下就酸了。“我在开会。”奚午承说。也许是他的话太过简短的缘故,奚午蔓感觉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嗯。”奚午蔓简单回应表示明白,很识趣地挂断电话。她放下手机,左臂平放在桌面,下巴搁在手臂上,抬眼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那里,有海鸟飞过,每一只都是影子那样的黑色。在桌面无声爬行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灼热,奚午蔓听见手机的振动。来电人是奚午承,奚午蔓感到一丝诧异。奚午承那边很吵,奚午蔓却只能听清他的话。“你在那边习惯吗?”他依旧平静。奚午蔓的心窝突然一暖,莫名想念他别墅花园里的草坪、花树,还有——“哥哥,a区的蔷薇开了么?”奚午蔓轻轻问。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开了。”他说。奚午蔓不知道该说什么,猝不及防想到楚修的女儿,于是问:“哥哥的身体还好么?”更久的沉默。奚午承答:“好。”两个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奚午蔓左耳是自窗户涌入的海风的轻呼,右耳是电话那头人声的嘈杂。她试图听清那些人的谈话,却被时间分散了注意力,于是她开始计算此间与彼方的时差。“哥哥那边的天气怎么样?”她用钢笔盖着笔帽的一头在信纸上轻轻画圆。“在下雨。”他答得简单。奚午蔓却肯定,他没有不耐烦,他并不急着结束这似乎毫无意义的通话,且,他绝对会以十足的耐心回应她任何无聊的闲话。奚午蔓看着万里无云的碧空,遥望天与海交接处的角落,那一小截渺小得可怜的山脉。她听见一个音,是某圆舞曲由小提琴拉响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她闭上眼睛,听清人群的欢笑与欢快的乐声杂糅在一起。那边有香槟,有巴腾堡,有一流的管弦乐团,有怎么也跳不完的舞蹈。,!男人女人们装扮得体,在虚华的灯光中相互靠近,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成为人们脸颊绯红的罪魁祸首。那她曾无比厌恶的酡红啊。奚午蔓睁开眼睛,入目的碧空宁静得令她失望至极。这里,除了阳光和大海还是阳光和大海。这索然无味的、毫无激情的、清汤寡水的日子。这令人生厌的、自以为是的、极度丑陋的占有欲。她曾以为,音乐、舞蹈和金钱是罪恶的根源,此刻才意识到,她曾是多么无知,竟对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有如此深的偏见。没有酒精和舞会的地方不见得安静。她此时才深刻认识到,她确确实实,对贫穷一无所知。贫穷才是罪恶的根源。对苦难和贫穷的歌颂都是自诩高洁的骗子故作高深。值得歌颂的永远是劳动,而非贫穷。奚午蔓突然猛地砸了一下桌板,随即她被奚午承的声音拉回神来:“蔓蔓?”“蔓蔓,你怎么了?”奚午承的语气杂了很少的慌张。“我没事,哥哥,刚刚在拍蟑螂。”奚午蔓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它跑掉了,蔓蔓要去追蟑螂,哥哥再见。”不等奚午承回答,奚午蔓匆忙挂断电话,又猛地砸了一下桌板。掌心绯红,整只手连带指甲盖都是麻木的。麻感散去,她才感觉到痛。而她无暇顾及手部的疼痛,起身推开窗,把脑袋探出窗外,仿佛这样能离那渺小的山脉更近一些。她看见海面的渔船,看见低空飞翔的海鸟。嘿,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她自问。为什么要忍受别人的哥哥呢?她撑在窗台的双手紧攥成拳。让那俩无底洞一样的穷鬼见鬼去吧!“去死!”她对着阳光下耀眼的海面低声咒骂。而那明晃晃一片沙砾中,清晰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远远在招手,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一把抓起手机,转身奔出卧室下楼,无视了来缵烨的呼叫,朝那人在的方向跑去。沙滩上的人并没有向她招手,她也并不是为了见那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而去,她只是单纯需要一个动力离开那栋农舍。她沿着海滨跑了很久,久到她感觉嗓子眼都着了火。可她抬眼一看,目之所及仍是大海、沙滩与渺小的山脉。没完没了。她感到厌烦。她不断往前,也许是朝东,也许是朝西,她没分辨方向。她终于看见远处隐于白色阳光的高楼。她找到进入那片繁华的路,一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女人拦到她面前。“三千万c币要不了你的命,不过,那可差点要了我哥的命。”女人说。阳光太过灼烈,奚午蔓看不清女人帽檐下的五官,只凭模糊的印象肯定对方憔悴得快要死掉。“那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事儿,再给我三千万,最后帮我一次。”女人突然凑近奚午蔓,“嫂嫂,看在我哥的面儿上。”感受到女人身上传说中鬼一样的砭骨寒气,奚午蔓往后大退一步,在女人再次靠近她之前,她迅速转身,沿原路往回跑。她的影子被斜晖拉得老长,在沙滩上晃晃悠悠,颜色忽浅忽深。水中有情侣紧紧抱在一起。沙滩上晒太阳的女人翻了个面,扣上胸衣,开始收拾饮料瓶和零食垃圾袋,招呼她的狗狗一起,朝与奚午蔓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空气里有很好闻的甜香,奚午蔓不知道那来自某个女人的身上还是来自某片她没注意到的花海。她掐着时间推开农舍院子的大门,正巧刘通逸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刘通逸站在檐下,惯性般紧锁着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拿着手机。奚午蔓一进门,正对上他的视线,他反应了一下,立马挂断电话。“正找你呢,该吃饭了。”刘通逸的视线落在奚午蔓的双脚,眉头不自觉更深了几分,“你这是去做什么了?”奚午蔓同样疑惑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与小腿都裹满脏兮兮的泥沙,而她记得,她出门时穿了一双凉拖鞋。陈星儒端了盆热水出来,用很简短的语句让奚午蔓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然后弯腰仔细为奚午蔓冲洗腿脚上的泥沙。奚午蔓闻到血味,双脚这才开始一阵阵刺痛。足足四盆热水,陈星儒才为奚午蔓彻底洗净泥沙。陈星儒用柔软的干净毛巾吸干奚午蔓腿脚上的水分,拿着棉签慢慢轻轻地为后者上药。陈星儒的沉默令奚午蔓感到很过意不去,好在刘通逸不时说几句话,打断奚午蔓往不好的方面乱飘的思绪。刘通逸说,来缵烨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走之前倒是把刘通逸的衣服都洗得干净。对来缵烨的离开,刘通逸颇感遗憾,他认为来缵烨的厨艺还蛮好的。刘通逸没问来缵烨为什么会离开,他认定,奚午蔓也不知情,来缵烨的离开跟奚午蔓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说实话,来缵烨一走,三人的伙食质量瞬间低了很多。三人没一个擅长下厨的,刘通逸和陈星儒自信满满地炒了三个菜,打了一个汤。看着黑乎乎的三鲜汤,连厨子本人都没勇气品尝。在浅尝过一口到底勉强能看的炒白菜后,奚午蔓毅然决然把筷子一放,举手赞成刘通逸的提议——点外卖。感谢各部门的规划及劳动,感谢店家和外卖员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不擅做饭的三人总算在这宁静的夜里吃上热乎的美味饭菜,不至于在饿肚子和忍受黑暗料理间做绝望的选择。于是,来缵烨那一点微小的作用也可以被忽视了。刘通逸再没了遗憾。生活又回归了之前那轻松愉快且充实的模式,奚午蔓再没有过长时间厌食的状况。她频繁地随刘通逸出入社交场合,不仅限于酒吧,其实相比之下,到酒吧的次数简直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刘通逸的人脉广得可怕,奚午蔓每参加过一场舞会,都会想到某个被车撞过的人说的——追他的女人遍布全球,因他在全球各地都有朋友,他的朋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每次奚午蔓都玩得尽兴,虽然很多人她压根不认识。她不需要认识他们,刘通逸认识就行,他们也不需要认识她,只需知道刘通逸认识她就行。刘通逸接受每一场舞会的邀请,却从不跳舞,他只端着酒杯,站在不同的地方同不同的人谈笑风生。刘通逸说,要是他再年轻十岁,就会同年轻人们一样跳到大汗淋漓,但是现在他老了。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甚至给奚午蔓一种俏皮之感,就好像他是故意自嘲。“您看上去并没有老到跳不动的程度。”奚午蔓说。“老了。”刘通逸驻足,抬手拨开浓密的黑发,低头给奚午蔓看,“都有白头发了。”奚午蔓看见,在那一片黑色根部,有刚刚出头的雪白。她莫名想到极具割裂感的白色书页与黑色印字。这次停留并没持续多久,他们并肩,继续沿柏油路慢慢朝农舍的方向走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分为好几层,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又有互相交叠的部分。路旁的道路种满椰子树,刘通逸说,曾经有人从树下走过,被落下的叶子砸死了。所幸,那样的悲剧没降临在他们头上。回到农舍,奚午蔓洗过澡就很快入梦。她的梦里,总有辉煌的灯火、浮夸的晚礼服、刺鼻的香水、来自全球各地顶级酒庄的酒,还有男人与女人由于相互吸引而靠近,又由于礼节而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舞伴每晚都不会重样,她沉湎于此间,不论是梦还是现实。她真切地爱着每一个陪在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博爱大感吃惊。直到某个晚上,陈星儒抱了一只羊驼回到农舍——一只羊驼状的凳子,她说是买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套装送的。然后奚午蔓知道,只需要一片恰到好处的光,就能轻易爱上任何。比如那只被陈星儒放在客厅东南角的羊驼状的凳子,它大大的脑袋和长长的脖颈雪白,脖颈下四分之一与身子是浅绿色,四只脚又是白色,像穿着四只白色的袜子。它的脖子实在很长,侧面与正面的宽度不太协调,完全就是一根宽面,在那颗大脑袋下显得很丑。还有它夸张的大鼻孔和半圆的嘴巴,都可谓滑稽。很丑,这就是奚午蔓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且每次坐在客厅沙发上时,她偶尔抬眼看见它,都觉得它丑得要命。稍微发挥想象力,把那长脖子换成完美的圆柱体——救命,更丑了。那颗脑袋和那身体之间的长脖子,不管是什么样的形状,都丑得要命。而某个难得清闲的晴朗下午,奚午蔓注意到,光移到它身上的瞬间,它那塑料做成的黑色眼睛一下有了神采。它看上去很高兴——似为那金色的阳光——骄傲地仰着头,黑黑的大鼻孔下,嘴角呈出动漫人物一样的弧形。那时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产生这样的想法——它存在,且很美丽地存在。它的大脑袋、大鼻孔、呈线状的人中和嘴巴,甚至是那长长的脖子,都无可挑剔。奚午蔓完全爱上了它,所以聚精会神地盯着它,直到阳光从它的脚部开始渐渐往上消散,色彩一点点变成橘色又淡为粉红,直到光从它左耳彻底溜走,鞋柜的白色柜门上没了它的影子,直到一切都归于了灰暗。它得意的笑还挂在脸上,它依然是高傲的神情。它一定知道,它会再次与阳光邂逅。奚午蔓如此认为。而她,她所爱的是那片虚华的灯光,由于那片灯光而产生的爱,可归于、也只能归于妄诞。天边最后一丝红霞被夜色涂抹,风中蔷薇的香透着清凉。奚午蔓站在朝北的窗户前,将玻璃窗推开到最大,海风迫不及待与她相拥。是的,要爱这个世界,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她身心轻松,漫着神秘的愉悦。她听见汽车轮胎滑过路面,院墙墙头的蔷薇被马路上的强光照亮,格外妖艳。那束光没有离开,在院门外猝然熄灭。短暂的安静后,院门被重重敲响。:()藤蔓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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