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当这牛鼻子老道真会算命呢,怎么就没算出他今日跑来求见的是谁。
无忧子一杯热茶灌下去,稍稍镇定了一些,缓了缓问道:“谢公子呢?”
“他出城去巡察灾民去了。”
“谢公子出城了?”无忧子道,“不巧贫道没遇上,早知道就不用费那么多工夫了,谢娘子可不知道,我在城下足足等了大半日,磨破了嘴皮子,才说动守城的人帮我通传一声。”
“道长从北门进来,他应当是从东门出去了。”叶云岫好心眼地告诉他,总觉得今日这位道长莫名喜感,愣了吧唧的,全然没了当日在谢家见到时那般高人风范、故弄玄虚。
“短短一年没见,两位……怎会成了这玉峰岭的当家人?”无忧子迟疑问道。
“说来话长。我听到道长求见也是一样惊讶,还以为故人来访呢,原来你并不知道这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叶云岫玩味笑道。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滚雪白毛领的袄子,头上插着玉簪,说话一贯的慢慢吞吞,嗓音是小女儿家独有的绵软清甜,配上一盏清茶和窗明几净的厅堂,全然一副闲适雅致的画面。但显然,无忧子这会儿实在是接受无能,总有点神魂不附体的样子。
“说来也是话长。”无忧子顿了顿,摇头感叹道,“抱歉谢娘子,贫道……实在不曾想到,贫道失态了。如今这柳河城之外,全天下的人恐怕都在打探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我来之前也曾在城外打听一圈,数万灾民受二位恩惠,竟连玉峰寨当家的姓什么都没人知道。”
“如今道长知道了。我起初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我们两个,可是道长执意求见,总不能拒之门外。”
叶云岫一笑,颇有些好奇问道,“道长也是好胆量,都不知道这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就敢孤身进城,如今又知道了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道长都不担心的吗?”
无忧子一愣,反应过来叶云岫言下之意,顿时表情复杂,便有些哭笑不得了,顿了顿自嘲地摇头失笑。
“谢娘子与我上次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无忧子道,他迟疑地看着叶云岫,忽然问道,“我记得谢娘子的生辰八字,谢娘子……当是数月前就已及笄?”
“是的,四个月前过了及笄的生辰。”叶云岫道,“说起来我也有些好奇,当日道长帮我算命,可否让我知道你算出了什么,弄得谢让好一阵子神神叨叨的,动不动就拉我去看郎中。”
真当她不知道呢,谢让那个态度明显有问题,她只是懒得戳穿罢了,再说两人那时候还不是很熟,谢让不肯跟她说,她也懒得追根问底。后来时过境迁,也就不经意的没当回事了。
无忧子脸色尴尬,欲言又止,最终摇头道:“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没算出什么,谢娘子不必在意。”
叶云岫见他不肯说,也懒得再追问下去。见他风尘仆仆,面有霜色,便问了一句:“道长这是从哪里来?”
“不瞒谢娘子,贫道刚从北方边关回来,跟着这些灾民一起南下的。”
无忧子放下茶盏,竟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却把叶云岫吓了一下。她忙站起身来说道:“道长怎么行此大礼?”
“贫道想代这数万灾民谢大当家和寨主大义!”无忧子郑重一拜,说道,“贫道自北方边关一路而来,触目所见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路边尸骨堆积,百姓易子而食……谢娘子怕是不曾亲眼见过灾民惨状,单单与此相邻的瀛洲城外,就冻死饿死一两万人,惨不忍睹。”
“可贫道自打过了陵州地界,灾民的情状就好了许多。两日前我到了陵州附近,才听说玉峰寨山匪攻占柳河县、开仓放粮,一力挽救数万灾民,今日我在城外盘桓许久,我亲眼所见,灾民都安置得很好,贫道一时感触,心中实在是……贤伉俪大义,实在是苍天有幸!”
他说着又是郑重一拜,抬头之间,眼眶都有些红了。
倒把叶云岫弄得有些不自在了,侧身避了避,抬手虚扶了一下。
“道长快坐吧。”叶云岫说道,“这些其实跟我也没多大关系,都是谢让干的,他那人心软。”
她这般坦然不经意的态度缓和了气氛,无忧子平静下来,重又坐下叙话。
“贫道这一路南下,到处都在纷传玉峰寨寨主神勇无比、铁血柔肠,一夜之间攻占柳河县,斩杀贪官,开仓放粮,赈灾安民,只是各路人马打听来打听去,竟无人知道这玉峰寨寨主是谁。贫道便决定,一定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当世豪杰。”无忧子爽朗笑道,“不瞒谢娘子,便是事前不知道是你二人,贫道敢进这柳河城,就没有一个怕字。”
叶云岫顿了顿,好心地告诉他:“传言错了,那个魏县令是我杀的。谢让他没杀过人。”
无忧子刚端起茶盏,猛地一呛,差点洒到身上,手忙脚乱又把茶盏放下了。
叶云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而且我不是攻占柳河才杀的魏蠡,是他先跑到玉峰岭去剿匪,我才杀了他的。”
她表情认真地强调:“是他先找上我们的,犯我山寨者我必诛之,所以是他自己该死。然后正好谢让缺粮食赈灾,我们就把柳河占了,结果进了城才发现官仓就是个空壳子,粮食大部分都被朝廷调运边关了,谢让没办法,还是自己掏了银子,跟城中大户买的粮食。”
见无忧子一脸恍惚的样子,叶云岫总结了一下:“赈灾的事情都是谢让在做,他倒也没想那么多慈悲大义,无非是看在眼里,又离得近,不忍心这么多人冻饿而死罢了。所以你要谢,就去谢他吧。”
…………
谢让一时半会回不来,无忧子那个样子,看着也不知道奔波劳累多少天了,两人稍坐片刻,叶云岫便叫人先带他去找个地方休息。
手下便带着无忧子下去,就在前头给他找了间书吏平日用的公房。见寨主竟然肯亲自出面见他,山匪们对这老道便也多了几分热情,给他端了热粥,送了热水洗漱,还给他生了火盆。无忧子这一路身心俱疲,跟叶云岫见面之后又多少有点神思恍惚,喝了粥烤着火,他往椅子上一瘫,就睡死了过去。
下午日头偏西谢让回来,才听说无忧子来了。
谢让也很意外,进了县衙原本想往后院去的,得知无忧子就在旁边的公房里休息,脚步一转便径直往那边去了。
结果他一推门,就看见无忧子歪在椅子上,睡得昏天黑地。谢让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吩咐身后的手下:“给他拿个被子盖一下,醒了再来叫我。”
手下答应一声,赶紧就去找被子。
谢让回房见到叶云岫,两人聊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无忧子此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来了,大老远跑一趟,赖在城墙下喊了大半天,总不成就为了替灾民道谢吧?
同时谢让也多少有点为难,他们跟这位无忧道长尽管算是旧识,可的的确确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除了知道他是个终南山来的游方道士,别的底细根本不清楚。如今他这么忽然跑来柳河,歪打正着得知了两人的真实身份,你说他们怎么办,放了他还是留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