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要不是反贼,他就不会说出那句‘吾非相,乃摄也’。
张居正不喝茶,也不停顿继续说道:“陛下,上数三千年,全都是还田!百姓从没有一天吃饱过!”
“还田还到最后,还是掉到兼并的陷阱里去!”
“在臣看来,这折中的营庄法,反而是唯一的解法!”
“聚集人力开挖水利沟渠、共建粮储抵挡灾年、推举乡杰入师范、入九龙大学堂学医,把每年营庄法里的农业剩余,投入到生产工具的购买和更新之上,提高粮产,修桥补路。”
“唯有此,为兼并唯一解法!”
“是的,先生说的都是对的,朕知道。”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先生,徐成楚之前上奏了一本奏疏,说内地付出了巨大的教育成本,结果都是给沿海富裕之地培养人才,如果没有横向转移支付,内地地方,谁还愿意贴钱普及教育?”
“问题也是一样的,比如乡杰入了师范、九龙学堂,学成之后,他们愿意回到乡野之间吗?是不乐意的,匠人让自己的孩子读了书,都不愿意让他们继续操持贱业。”
“喝茶喝茶。”
朱翊钧不想在这件事上跟张居正吵架,张居正为万民奔走呐喊,他只要稍微深入想一想,就现了巨大问题。
张居正眉头一皱,而后靠在椅背上,思考了很久,才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说道:“臣有点欠考虑了。”
张居正把问题想简单了。
他的想法是营庄推举乡杰入师范、九龙大学堂学习,然后回到家乡,管理营庄分配,让乡杰替代掉过去的乡贤缙绅,等到大明读书人足够多的情况下,大明朝廷就可以委派乡官管理四方。
皇权下乡,穿透县一级,把朝廷的威福之权,推到乡野之间。
某种程度而言,张居正和蔡献臣一样,在寻找一种万世不移之法,当逻辑能走通的时候,就颇为兴奋了。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忽然坐直了身子说道:“先生啊,朕还是觉得营庄法,是极为可靠的!至少可以尝试下,实在不行,就苦一苦海外夷人好了。”
“啊?苦一苦海外夷人?”张居正一愣有些疑惑,陛下明明已经否定了,甚至张居正都有点被说服了,但陛下话锋一转,似乎也对营庄法有点想法。
朱翊钧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低声说道:“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汉屯田,唐府兵,明卫所,这些集中生产的制度,为何最终都失败了呢?”
“人性本私?”张居正思索了下,试探性的给出了一个答案。
朱翊钧点头又摇头说道:“确实是人性本私,汉屯田、唐府兵、明卫所,都是相似的,穷民苦力都需要承担军役,在承担军役的时候,这还要承担朝廷的赋税。”
“朝廷啊,总是指着一个集体欺负,算上卫所,军屯卫所军兵田土,所产过半都得上交,朕要是军户,朕也只能逃所。”
“朝廷要的,真的太多了,无论是为了什么,少要点,也不至于败坏的那么快。但是一点也不要,也会败坏,因为不收税,就无法把手伸进去管理了。”
“先生是元辅,自然明白朕在说什么。”
张居正说的自私,是不患寡患不均的自私,朱翊钧说的自私,是为了活着,只好逃离军屯卫所。
在朱翊钧看来,军屯卫所败坏的最大原因,就是朝廷拿走的太多了,导致生民无以为继,最终败坏。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口中这些乡杰,为何不愿意回去呢?还不是嫌穷乡僻壤,没什么前途吗?自私是个中性词,人都自私,为自己前途考虑。”
“苦一苦夷人,骂名朕来担,把海外的收益补贴到乡野之间,村里朕不好说,但乡里,还是可以弄好的,而且还有升转的通道,还愁没人去?”
“把水肥运到乡里、把农具运到乡里、把路修到乡间地头、把社学修到村头,这就是油水,有油水可捞,虽然不多,去的人就会更多了。”
“朕打算这么做,先减藁税,施行营庄法,免半藁税,就是朝廷十税一,营庄最多拿走一成,如此一来,万民得八成,至于损失的田赋,就从海外补回来。”
“先试试,营庄法实在不行撑不住了,再执行还田令,反正本来的打算,也是让营庄法做个过度,做成了最好,做不成也不亏。”
营庄法本身是一乡、二公、七民,现在变成了一乡、一公、八民,乡贤缙绅地租仍然不变,朝廷削减一成给百姓让利,亏空从海外贸易来补。
“陛下,这减下去的税,再想收上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张居正提醒陛下,税这种东西,减下去容易,再收就要面临武装抗税的问题了。
“十五年商税比例已经过了6o%,而且还在累年增高,万历维新已经十六年了,该给万民让利了,就从营庄法减税开始吧。”朱翊钧敲动桌面的手停了下来,大明的财政收入累年增高,田赋的比重越小,朝廷在田赋上才能越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