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不知何故,竟然附身于这个惨遭灭门之祸,满心仇恨的少年身上。惊讶之余,景行觉出了几分趣味。年幼之时被师长抱回天衍,三岁开始修炼,十七岁崭露头角,二十六岁接任天衍宗宗主。在别人的眼中,他的一生太过平顺,修炼之路也是一路平坦。随着修为渐长,他和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从前间或还能交谈两句,后面只余无言。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羡慕,慢慢变成了敬畏。他也从他们眼中的小师弟,渐渐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宗主。转眼之间,百年过去,世易时移。师父在渡劫中陨落,亲近的师叔长老或是闭关或是化道,只余下几位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的长老。早年的时候,身边还有师父陪伴。每一次出关,师父都会给他一件礼物,有时是一件法衣;有时是一瓶丹药;有时只是师父在凡间游历看到的一些小玩意儿。每一次收到师父的礼物,都能让他由衷地开心。倒不是这些礼物有多贵重,只是让他感觉他并不是孤独一人。可当师父渡劫失败陨落之后,这偌大的天衍宗,便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慢慢地,他便成了众人口中高山仰止、遥不可及的凌霜君。梦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显得陌生而新鲜。更因为少年无论身处何地,是身犯险境抑或是春风得意,身旁总有一个红衣女子相伴。她说:“你要死了我不帮你,我只等着替你收尸。”哪怕少年数次生死搏杀、命悬一线,但是向来顺风顺水的景行,居然很羡慕他。羡慕他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陪着他,无论他身处怎样的险境,总能在最后带他回家。他的最后一场梦。便是眼前的场景。少年精心设局,蛰伏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亲手杀了她。一生未尝败绩的凌霜君,在那一刻用尽毕生所学,想要掌控身体,阻止少年,可最终,只是让他亲手感觉到了将剑刺入少女体内的锥心之痛。从那以后,凌霜君景行,不再做梦。叛主在梦中时,他便知道那女子是陆玖,而他“附身”的那个少年,被陆玖起名叫做陆玖。做梦的时候未曾想过去寻找,待到这梦结束时,凌霜君赶到魔门,屠尽诸魔,最后只找到两具尸体。一具在旷野,一具被掩埋在长哭殿的废墟之中。他将她的身体带去无妄雪山,遍寻修真界,找到无数奇珍,修复了她身体上的伤痕和体内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经脉。那一日,他枯坐在无妄雪山的洞窟中,执着千山醉,醉眼迷离中,望着她与生前别无二致的模样,恍惚间看到她好像笑了,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冰凉。喝光了云渊藏的千山醉,他的心却一直清醒,未有分毫醉意。他无法欺骗自己她还活着,他清醒地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哪怕身体修复得再像生前,她也回不来了。在她死去后半年,景行才陡然感觉到这种天地寂寥无人相伴的怆然,在战斗中受到的伤,才觉出几分隐痛来,竟是如虫蚁啃噬,痛彻心扉。于是不愿继续留在无妄雪山,回了天衍宗就此闭关。硕大的雪片,从灰扑扑的天幕飞下,将周遭暗红的土地与残肢掩埋,浸染魔息、血流成河的大地忽然显出几分干净来。再抬步时,脚步已经很平缓轻巧,踩在刚铺就的雪绒之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一道冰蓝色的亮影划过天际,如同碎星坠落,迅疾如风,拦腰截断空中纷飞的雪片,落在景行手中。手,还是那双手。纵使有片刻的恍惚,他也从未忘记此刻身在何处。不管是他和那少年之间的联系,还是这一场始终无法忘怀的噩梦,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剑起,阵破!远处萧索的群山、脚下淌血的碎石、空中飞下的雪片都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倏然停滞。然后——崩碎!眼前的画面分崩离析,露出秘境中的景象。是在一个山谷中,脚下是一方荷塘,大小惊人的荷叶挤在一起,近乎遮盖了整个水塘,他此时正是踩在荷叶上。不远处是一个六角小亭,亭中一张香案,案上的乌金盘蛇香炉正吞吐着袅袅白烟。身旁,与他一道进入秘境的几人双目紧闭,垂首而立,武器落在荷叶上,脸上神情或惊或惧,极不安稳的模样。进入这秘境中的所有人,都被迫进入了幻境。亦或许,进入秘境起的那滔天巨浪,也是一个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