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礼部后,还是没有新的发现。”江两鬓没有发觉身边人的暗起波澜,犹自继续说道,“礼部为了这次进士科考,选了五十六个巡场胥吏,被选在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入职五年以上——我自己是动了些手脚——这些胥吏相互之间都熟识,不可能混进一个千年之后的陌生人。”
“如此说来,也不可能是金吾卫。”李蓬蒿接过话道,“毕竟金吾卫的编制纪律要更严格,且考试期间,他们都是在场外的,一般进不到场中。”
江两鬓点点头,说:“也不可能是考官。”
进士科考官共有七人:礼部侍郎担任知贡举,负责出题和阅卷,其他六位分担监考的责任,分别是考功员外郎、膳部郎中、吏部郎中、祠部郎中、库部郎中、兵部郎中。这七人同朝为官,天天相互照面,更没有假冒的可能。
最后就只剩下考生了。
“此前我们一直押注,凶犯就潜藏在巡场胥吏里面,等到正式考试前两天,礼部的名单出来,才发现不是,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江两鬓道,“所有不可能都排除,凶犯只能混进考生当中。但是进士科考,一共有五百一十七人,要想在三个科目的限定时间内找到嫌疑目标,断然离不开当时人的帮助。”
“于是你们找上了我。”李蓬蒿道,“时间来不及,只能用塞纸条的方式。”
找上李蓬蒿,也不是随便择取的。在断定凶犯混入考生之后,特案组立即搜检古籍,查找这一年举子中可资相助的人。清人徐松《登科记考》记载了这一年进士及第的十来人,除了李蓬蒿外,还有冯宿、孟郊、张仲方、李方古、崔邠、萧练、湛贲、崔护、郑蕡、高弁等。
要在这里面挑人,须得符合三个标准:第一、不得在史上留名太远,否则找他帮忙,有影响历史叙事的风险——从这个标准来看,孟郊、冯宿就入不了列;第二、不得太僵板,也不得太浮薄,这主要看年纪:年纪偏大,像崔邠,应举时已有四十二岁,这个年纪要他听信时空航行,着实有些为难;年纪偏小,像崔护,才二十四,也很难说可以堪此重任;第三,看性情,看品行,这得依托于一定的史料,有些记载太少,像高弁、湛贲、萧练、李方古,实在看不出会是什么为人;而像张仲方,确乎是个高洁人士,但他在后来的牛李之争中隶属牛党,秉信诗赋科考,可见是有相当执念——要这样的人在科举的时候帮忙抓杀人犯,着实难以想象。
挑来拣去,也便只有一个李蓬蒿。
留史不多也不远,即便是最负盛名的《日五色赋》,也鲜为人知;年纪不老也不少,刚刚好三十,不至于太僵,也不至于太滑;说品行,有刘禹锡韩愈柳宗元为友,不至于差;说性情,首先是个懒人,当上翰林学士后,理当在日影过五砖时入署,他倒好,过了八砖才来,所以得名“八砖学士”;其次是个游戏人,《旧唐书》说他“艺学优深,然性放荡,不修仪检,滑稽好戏”——懒而游戏,大抵是豁达的,让他在科举时帮忙缉凶,有相当的机会。
李蓬蒿自然不知道这些前事。他继而推断道:“只是,这杀人犯,混成考生是何目的?行动受限,一举一动都在胥吏的监视下,根本没有行凶的时机——而且,他要怎么混进来?我们所有参加礼部省试的考生,都得提交自己的文解、家状作为身份证明。”
江两鬓道:“有一个办法——枪替。”
听闻,李蓬蒿眉毛一扬:“枪替?!”
枪替即是代考:或者是将考题带出场外,由外人写好,存入食盒家什等重新送回场中;或者是让枪手坐在自己邻座,口授、传义,帮忙舞弊;或者,就是改变自己的个人状书,欺骗尚书省,直接让枪手代替自己考试——这也便是江两鬓所猜度的,凶犯蒙混入场的方式。
“确实有可能是枪替进来。”李蓬蒿首肯道,“但这样一来,我们要找到他,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作为一名科考举子,李蓬蒿深知识别枪替的难度。唐时枪替十分猖獗,屡禁不止,比李的时代稍后一些、花间派那位鼎鼎有名的温庭筠,就是这枪替的一把好手。这人多年科考不第,索性替人枪替;上了考场,寻常考生都不一定能做完自己的题目,他不仅早早完成,还能代人着文,一场科考下来,他能写就十余篇答卷,用口授或传义的方式帮别人通关。
他自己年年考不中,因此年年都能再来,这是正当权利,别人禁不了他;年年来重考,也就年年能替人枪替,即便是后来考官、巡场胥吏都认识了他,严加防范,最后还是有漏,抓他不得。可见到了晚唐,科场纪律松散成了什么样子。
只是温庭筠还只是第二种方式:邻座传义或口授。他虽是枪手,但没有直接假代别人的身份去考,用的还是自己的身份状书。如果凶犯以第三种方式进场代考,那识别难度就更上一层楼了。
“这枪手敢入场代考,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原主文解、家状上的体貌特征、祖籍履历,都要倒背如流;有的原主找来的枪手与自己体貌不符,甚至还会修改伪造自己的文解,以便与枪手本人完全洽合。”李蓬蒿。
如此一来,枪手进场时神色自若,落座后从容不迫,就算是经胥吏追问,也难以看出破绽。
“要将他们认出来,除非是与原主同一个州县贡举出身、向来便熟识、并且结款通保的人。但既然敢枪替,必定已经相互勾结打点好了,里面的利益关节盘根交错,要想破局,实在无从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