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来做个通览了:未来百年间的李唐,外有节度使分据、吐蕃南诏回纥侵袭,内有阉人为祸、官僚党争,试问这样一个累累重负的王朝,如何能走到最后?什么?你问就没有人出来整治么?当然有,诸位,在十年后,我们将迎来一位明君,他将带领我们,将代宗广德年间迄今,近六十年时间赋税自享、官吏自任、占据三十几州的跋扈藩镇收归中央——这是多大的功德,我们叫它‘元和中兴’。若按此一脉络发展下去,唐室兴盛指日可待。可惜晚年他还是为宦官所害,成为李唐史上第一个明言记载死在阉人手中的皇帝。”
“没有人除阉祸?自然也有。同样是十年之后,在那位中兴的圣上登基之前,我们会有一场政治革新,是由当时尚有良知血气的同僚发起的。结果是失败。再过三十年,更有人提出了诱杀宦官的计划,可惜计划败露,最终反被屠戮,从此天下士子只得在阉人的阴影下战栗。”
“列位同进,你们觉着我的言语太过浮夸了些么?来,抬起手,看看这一份对策,便知道我所言非虚——诸君觉得,是什么样的人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有正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达’,是什么样闭塞僵化的环境,致使这样的人‘无位’且‘无路’;‘常欲与庶人议于道、商贾谤于市,得通上听,一悟主心,虽被袄言之罪无所悔’,是什么样险恶颓危的境况,让他即便身担妖言之罪也不后悔?诸君啊诸君,请你们记住他的名字,他乃我彻生贯骨之友人,乃是这李唐中鞠躬尽瘁、铭心沥血的万千辈之一——他,叫刘兹佩。”
“这个名字,我终于与诸位说了。一千二百二十二年,整整一千二百二十二年,我终于跟你们说出了这个名字。这对策从何而来?——这是在三十二年之后,一个‘贤良方正’科的殿试上他作的答卷。众位可想见这场考试的结果么?刘兹佩其人最终中榜了没有?——我且朗声告知大家:没有。不仅没有,他还由此引来杀身之祸。凭什么?——是,是天经地义,但这考试背后,有权宦在操持,纵是君上也难自主;——对,就是无法无天,列位可听仔细了,他们掌控的是禁卫神策军,我们不甘、不屈、不服、不饶,忿不过,鸣不平,可是毫无办法。”
“诸君何以噤声了。这噤声,是为刘兹佩其人默哀么?还是为李唐王室默哀?或者,是你们究竟意识到,我一切前述都非疯话,一言一语一声一气一起一伏一唉一叹,都是千钧的分量万仞的深裂!——在座列位信服了,李某幸甚,却也恐甚,因李某正是在目睹这终将倾颓的命数之后一年一年又一年选择噤声沉默。我以为它到了是要亡的,再多人力也是徒劳,所以庸庸碌碌,乃至犯下那个弥天大错——我,背叛了刘兹佩。”
“我噤声了。这在当时,是四海相禁的一篇文,我有能力使它宣扬,可我噤声了。这噤声所致的后果,便是刘兹佩与我之决裂之永生不复相见,便是我悔上千年,也不能将这已埋没的其人其文其事其迹挽回;便是李唐顺着它既定的轨迹,衰颓破败腐化倾塌下去——我眼望着这全过程。”
“李某但请诸位——不要噤声。留予的时间凿实不多了。再过四五月,窦霍便能执掌禁军;十年后,二王八司马失败;四十年后,甘露之变爆发,天下再无人能与宫中权宦抗衡;再下去,李德裕下台,宣宗李忱驾崩,大唐覆灭之势将一发不可收拾,庞勋之乱黄巢起义,李克用朱全忠刘仁恭李存勖李茂贞纷起割据,懿宗僖宗昭宗掣肘于群雄莽枭之间,再无招架之力——一百一十二年,实则从今日,从眼下便已开始了。”
“李某无能,噤声了千年,用这千年的悔悟今日斗胆站在这里,堪堪发这些议论,也只尽胸膺肺腑十之二三。更多的话,请在手上这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里看吧。无论如何,得以将它交到诸君手中,多少让诸君记得一个为李唐国祚衣带渐宽、拍栏叹息的人,也算尽了自己的绵薄。”
“愿天下士子不再噤声,冒死谏言。李某话已毕,请治罪。”
尾声落地,四下都静悄悄,犹如是在荒原。
这全过程,场上诸子经历了由喧哗到窃语到沉寂、由忿怒到震愕到凄然的转变。他们是不信的,可这不信中,又有一个真声息的人立在他们跟前振聋发聩,又有一篇实在感的文章攥在手里锥心入骨,因而惚惚恍恍,觉得了一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茫,呆立着失掉了主意。
饶是这样,听不入的人到头来还是听不入的。吕渭身后即刻有人发出第一声反馈了。是个四正方脸带八字须的校尉,啄一口酒,冷声轻蔑说道:
“就算是真的,靠他这一些话,靠这么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能有变化了?——好笑。”
好笑。
刷的一下,吕渭倏然回过身去,怒眼瞪视着那人;那人经他这一视,霎时吓得腿软,酒水灌入鼻中,险些呛死。
好在这时外首有通传的跑入。
“报——”
“讲。”
“大理寺卿金余烬、刑部侍郎蓝青瓷、御史中丞朱袍中请入。”
“放入。”
“是。”
三司推事的长官来了——士子群中一时又起了喧腾。
几弹指前还是静立无言的一群人。甚至李蓬蒿犹在那边静立,头颅微低、背手在后,半伏诛态。然而视线已不在他身上了。哗声骤起,转瞬间个个都踮足翘首,向贡院东南入口够望,似乎已经将数顷之前才结束的那段讲演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