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不会用我父亲关系的——”裴陡行一面在地上咳,一面缓缓直起了腰,“至少明面上不会。”
“为什么?”熊浣纱。
裴陡行渐渐站立起来,手还捂在脖子那里,上上下下地摩挲。
“窦在朝中是个异类,不上不下不奸不忠,左右逢迎八面玲珑,从不选边站队。”
“女儿已经许配与我,但这老滑头深谙制衡之道,一直盯着朝上的风声——都知道我父亲裴延龄是靠着谄媚今上才得了如今的位置,朝中大把的清流良臣都看着要把他拖下来,他窦尧可精明,不一味投我父亲的势力,也从不参与那些清明之士的上奏弹劾,一会儿挨挨这边,一会儿捅捅那边,哪边也不沾,呵,看起来就他一个人最干净。”
“刚才在考场,你也看到了,我是他女婿,有用么?他不顾的,发起疯来,谁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但这吏部尚书,除了他,没人能行——这手和稀泥的功夫,掺水加土,分寸把握得那叫个恰到好处,碰上哪边,都得卖这老滑头几分面子。”
话到这里,江两鬓径直打断道:“够了,不是听你来吹嘘他的。”
裴陡行略为忌惮地看了他两眼,语气稍踏实了些,继续道:“还有一点,他这人心眼小,处处都要提防。”
“今年‘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跟他是老死合不上拍。三天前,吕渭托家里头有事,把‘知贡举’辞掉了——吊诡的是,这厮居然跟今上举荐了窦。”
熊浣纱点点头:“所以窦尚书才要提防,吕渭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何止是烂摊子。”裴陡行勾唇笑道,“我手底下的人适才查出来了,吕渭做知贡举的时候,抓到副考官里有人收贿泄露考题。”
“巧的是,吕渭抓到的时候,那些副考官刚刚收到贿金,题目还没来得及给出去——这姓吕的也是个人物,知道这情况,不通报御史台,不上奏今上,怎么做?辞职举荐,推给窦尧了!”
林羌笛这时接口道:“《唐律疏议·职制》第一百零九条,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非大事,勿论。”
“泄露科举考题,按照唐律解释,虽然算不上‘大事应密者’,但也是个不小的罪行。”
裴陡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两下林,笑道:“这位御史,法条背得很熟啊!”
熊浣纱:“那些副考官不知道自己的罪行被吕侍郎发现了么?窦尚书来做‘权知贡举’,他们还敢继续?”
“你以为他们把考题卖给谁?他们卖题,图的什么?不就这个么!”说着,裴陡行掂起腰间的银袋,“能买题的,非富即贵——贿金都收了,突然说买卖不做,那些买家什么想法?保不齐一个个举报出去,这些人的官帽子都不必戴了。”
一语毕,江两鬓人等都自沉默。不为别的,纷纷想到自己的时代去了。这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情节,千年前的戏台在演,千年后上了液晶荧幕,照样为大众喜闻乐见。
“所以说,这老滑头,是铁定不会让你们御史台掺和进去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裴陡行话锋突然一转:“但我有法子,可助你们。”
听者倏忽间抬头,眸光闪动。
“讲。”江两鬓。
裴陡行阴赳赳一笑:“你们进去,见到窦尧,第一句话:别紧张;”
“第二句话:我父亲裴延龄已经跟你们御史台打过了招呼;”
“第三句话:怀疑礼部侍郎吕渭和中书舍人权德舆设计构陷,所以重点追查此二人:权鹤一和李蓬蒿——其他一律从轻。”
三句话,句句玄机。
江两鬓微一咀嚼,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你想借刀杀人。”
熊浣纱:“不止,他还想把窦尧和裴延龄绑在一起。”
前两句话很明显了,窦尧摊上麻烦,裴家父子利用这个机会替他打点、卖他人情,也因此持住相互的把柄——
裴知道窦有科举泄题的连带隐患,窦知道裴收买勾结御史台,自此站在同一艘船上。但这只是两句话——裴家父子其实没有打点、没有招呼、什么也没做——就简简两句话,收了心也拉了人。
至于第三句话,对窦尧,起的是定心丸的作用,让他误以为御史台知道他的清白,从而放松门关;对御史台,门关松了,他们想怎么查都可以,且还给了他们方向,不会查到窦尧头上去;对吕渭、权德舆、李蓬蒿、权鹤一,就是一把刀,一把砍上了,还叫不了疼的刀。
一箭三雕。
林羌笛忍不住感慨:“这般脑子,可惜了。”
张树则愤然道:“这不是拿我们当工具使唤么,我们可不会成人之美!”
江两鬓不语,熊浣纱同样静默了少顷,却道:“这个法子可行。”
张树:“熊——呃蒋御史!您切莫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是不是吕侍郎知情不报、故意陷害,还不一定呢!说不准就是窦尧本人勾结其他副考官,现在咱们御史台来了,他们才联合编了这么一出戏本,故意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
熊浣纱应道:“能突破窦尚书进去查人,就是可行的。”
言下之意,能查到那八个嫌疑犯,就是可行的办法。
窦尧的诉求,是阻止御史台查到吕渭给他埋下的雷,避免最后和那些副考官一起承担连带责罚;裴陡行的诉求,是将窦尧彻底拉到他们裴家的阵营内,同时打击朝中异己,即清流良臣权德舆和吕渭;而他们的诉求——抓到从一千两百年后逃逸过来的杀人犯。这个杀人犯,就在江两鬓所推断的八个人之中。